《给艺术两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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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艺术两小时-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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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含义他可能不懂,也可能装不懂;也可能应该用更恰当的字眼来形容他对于鸽
子蛋喜欢的程度;也可能用“力量大”三个字更切合齐白石的艺术思维法则。不过,
“力量大”三个字用得实在精彩,合乎老头的文学模式。
    吃完面,他首先问:“怎么画呀!”
    我请他随便坐,就这么坐着可以了。
    我画得很紧张而顺手。告诉他用木刻刻好,再给他送来。我不信他知道木刻是
什么,完成以后见了自然明白。
    一个多月后,在荣宝斋刻完主板和套色板,再一次次地刷印出套色,大功告成
之后,首先送到老头儿那里。同行的有裱画师傅刘金涛,齐的弟子许麟庐,雕塑家
郑可和李可染。
    我带了三幅拓印品,老人见了笑得开心,用浓稠极大的湘潭话说:“蛮像咧!”
我恭敬地奉赠一张,他接住后转身锁进大柜子里。
    我请他在另一张上题字。他写下:
    “齐白石像。永玉刻,又请白石老石(此字错,涂掉)人加题,年九十四矣!”
    郑可的那张,老人也题了。这时,老人忽然把我那张拿走,大家相顾茫然。他
的护士说,这张是黄永玉同志的,你的锁进柜子里了。看过知道所言非虚,交给我
说:“拿去,这张是你的!”
    后来,刘金涛向我要了一张,叮惜老人已经去世,他便请老舍先生题字。前几
年金涛认为应该由我保存,还给了我,我认为该由老舍纪念馆保存,附了一封信给
舒夫人,请金涛自己送去了。
    了了一段因缘,看看手边这幅老人题过的木刻,甚得意自己近40年前的作品,
用齐老头的话说,真是有点“蛮像咧!”不免小小得意。
    以后这漫长的时间里,我去过森林,去过云南撒尼族搜集“阿诗玛”的木刻创
作材料,都用功地画了比实际需要多得多的速写。
    我仍然系统地读自然科学的书,森林学、地质学、气象学、动物学……了解它
们共性和特殊性的规律,得益匪浅,我也鼓励学生这么做。做一个版画家,一辈子
要和书籍打交道,爱书、受书的教益……
    我让他们对形象的质感和结构发生兴趣,因为木刻艺术仅用平行线的光感来表
现形象是单调而乏味的。
    带学生下乡体验生活时(一次到了一个海边),要求他们反复地画船、缆绳、
水罐、渔网、浪、波和海的规律,山的结构,纵深关系,云、烟……所有这一切看
得见的细节,不仅是搜集素材,还为了“背诵”,为了“储存”。
    我不欣赏学生模仿我的风格,但高兴他们赞成我的主张。几十年来见到或听到
他们在国内和国外的成就,我会为大家当年的辛酸而欣慰、落泪。相当长一段时期
我没有画画。10年、20年、30年……
    “文化大革命”之后,全学院的教职员工被送到农村劳动,由解放军看管。每
天扛着农具,排成队,来回于宿舍和农场走32华里。3年。
    不准画画,也不可能画画。但大家见到北方平原的春夏秋冬、落日、晨雾、星
空,见到春树上的芽豆、夏日泽地为风吹动的茂草,迎着太阳的向日葵、薄雾,镣
绕的秋山,排成人字的、遥遥的秋雁……你不想画画?想,但不敢。于是心胸里一
幅幅作品排列、重叠着,秘藏起来。跟知心的朋友讨论那一点点“将来”。
    回到北京,“四人帮”被打垮之后,一股暖流通向全国。
    人、山水、树木,一切突然地活跃起来,充满生机。
    人们把灾难深重的痛苦,个人的遭遇彼此当作笑料宣述,因为有恃无恐。
    我开始义重操旧业,画起画来。我老了,像“打渔杀家”的老萧思所说:“老
了,打不动了!”决心不教木刻。
    有空的时候出去画点“速写”和不太速的“慢写”。
    北京、湖南家乡、泰山、黄山、太湖、巴黎、柏林、罗马、墨尔本、东京、京
都、曼谷……现在的香港。
    诸位见过黄昏的落日吗?见过。
    见过咸蛋黄颜色的落日吗?见过。
    见过扁扁的,仿佛流淌着红色液汁的落日吗?唔……不一定见过。
    见过方形的落日吗?……你会相信的。我做农民的时候真见过。是一种从容地、
微笑着慢慢隐退的平行四边形。
    宋朝蒋捷有阕《虞美人》词,下半阕是这样的:
        “而今听雨僧庐下,须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的雕塑

    我一辈子想的就是搞雕塑。
    如果年轻时有机会进美术学院的话,报考志愿首先就要填“雕塑”两个字。
    我小时候有个难堪的名字,叫做“黄逃学”。逃学出名的原因虽并非全因为站
在那些作坊门口看师傅们雕菩萨,只是我对这些工作醉心的心领神会和信心百倍,
终生得益。
    我逐步牢靠地熟悉工作的程序和步骤。从大体到细部如何着手,及至做眼睛、
鼻子、嘴唇的诀窍也都一一掌握。有时找来一团黏土慢慢做将起来。泥土在手,十
分自由,稍不合意,捏扁重做,只是不明白,做了这些东西,下一步有什么用处?
大多都是丢了完事。长辈们见到孩子跟泥巴混在一起,不免总有些厌烦。
    在集美中学读书,看见吴廷标先生做的泥塑,很受到感染和鼓舞。许其骏先生
教劳作,我放手地做了一座女性中段,先生当面不说,倒是悄悄报告了任校董会秘
书长的叔叔,叫了我去:
    “你劳作做了什么雕塑?”
    “人体。”
    “你什么时间见过人体?”
    “嗯——画报上……”
    “胡说什么?以后老老实实做别的!”
    1943年在“新赣南”教育部剧教二队当见习队员,没事的时候也找些泥巴来做
人像。记得给同事殷振家大哥做了一个可以挂在墙上的高肉浮雕漫画像,又给画三
毛的张乐平老兄做了一个同样的漫画像,大家见了发笑,称赞我做得好,心中十分
高兴。
    张乐平老兄在家里跟雏音大嫂阔气,举起棍子装着要打下来,不想碰断身后墙
上我作品的鼻子,他十分后悔,我尝试修补,总因为湿泥巴粘不上干泥巴,永远修
补无望。当我们都成为老人的时候(他更老),在北京相见,总难免要提到那个历
史的遗憾,懊悔不止。
    剧教二队有位对艺术有修养的赵越先生,他认为我的雕塑比我的平面美术要有
前途,我听了十分惊喜震动,似乎说中我的心里。解放后在北京又见到他,“反右”
以后他被划为右派,就失去了聆听教诲的机会。不久得到他逝世的消息,自顾不暇
的际遇中,对他的逝世万分怅恫。
    1947年在上海,上海有两个左派的美术团体我都参加了。一个叫做中华全国木
刻协会,我是会员。木刻协会每年春秋两次展览;美术作家协会不定期举行展览。
记得我参加美术作家协会展览的是两件雕塑作品,一件漫画家张文元的漫画像,一
件木刻家章西囗的漫画像,很让人家看了发笑。张文元和章西囗都是大家熟悉的脸
孔。
    想想看,1947直到1991年,44年里,“文化大革命”我只雕刻了一个小小的、
用来压塑料“纪念章”的列宁黄杨木浮雕像。也只是好胜,因为家人一致认为我根
本做不出来。所以我十分满意而解气。
    这次在意大利翡冷翠,我对雕塑毕业的女儿和女婿说要做雕塑,他们建议我用
蜡来塑造时,我还不知道如何动手,且从未见过用蜡做出的坯子。
    动手之前,我把游伴好友姚育山轰到罗马、那波里、庞拜那一带去玩,要他起
码五天之后才准回来。他畅游五天之后回到住处,我完成了七件。接着做完最后的
一件。他恍然大悟地说:“原来雕塑这么容易!”
    把这八件送到圣石城的铸造工厂去时,女儿假说是她和她一起毕业的同学做的,
冀以能在工料上取点便宜,因为工厂老板跟她的教授是老朋友。
    不料这老板当着我的面把她训斥起来:
    “看!看!蜡模弄成这么厚,若是教授在这里,不训你才怪!你看!这个,简
直像个实心的,太不成话!哪里像受过训练的?”
    我是第一次在雕塑学习上受到训斥。说老实话,还没有任何人胆敢在艺术上如
此放肆地训斥我而令我如此心悦诚服。
    唉!一辈子最喜欢的艺术行当,要在这样的暮年才得偿所愿。
    弄这玩意真顺手,真痛快!雕塑艺术的确具有另一种神力,跟文学。绘画完全
不一样!



 


 


                              黄永玉谈凤凰

                               赵晨  辑录

                                  之一

    从12岁出来,在外头生活了将近45年,才觉得我们那个县城实在是太小了。不
过,在天涯海角,我都为它骄傲,它就应该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严密,那么结实。
它也实在是太美了,以致以后的几十年我到哪里也觉得还是我自己的故乡好;原来,
有时候,还以为可能是自己的偏见。最近两次听到新西兰的老人艾黎说:“中国有
两个最美的小城,第一是湖南凤凰,第二是福建的长汀……”它是以一个在中国生
活了将近60年的老朋友说这番话的,我真是感激而高兴。
    我那个城,在湘西靠贵州省的山洼里。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峡谷,
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头城墙上上下下地绣起一个圈来圈住。圈
外头仍然那么好看,有一座大桥,桥上层叠着24间住家的房子,晴天里晾着红红绿
绿的衣服,桥中间是一条有瓦顶棚的小街,卖着奇奇怪怪的东西。桥下游的河流拐
了一个弯,有学问的设计师在拐弯的地方使尽了本事,盖了一座万寿宫,宫外左侧
还点缀一座小白塔。于是,成天就能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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