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对每一个中国的读书人说来都是那样神秘、美丽而又亲切。从最古代的《离骚》
一直到现代的小说,比如沈从文的《边城》,湖南都给人一个美好的印象、形象。
所以我这次来到湖南,虽然开头是下雨,我希望以后会有晴天。我还有一个多礼拜
的机会可以到岳阳、常德甚至于洞庭湖边、张家界的山上,去领略湖南各种美景。
不过,到现在为止,我已经非常领会到湖南朋友的热情以及湖南听众的热情,风雨
都无阻,而且打不散的各位朋友令我非常感动。尤其今天是在岳麓书院,每一个读
书人都会悠然怀古、肃然起敬的书院。想到当年朱熹夫子在此讲学,我觉得我也能
站在这儿是非常荣幸。朱熹是福建人,我也是福建人,所以并个是第一次福建人从
台湾渡海来到岳麓书院。(掌声)同时,朱熹夫子也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
源头活水来。”这个“活水”就是中华的文化,也就是每一个作家的同情与想象力。
不过,今天的“活水”似乎多了一点,而且是从天上下来。我要特别感谢刚开始时
候,湖南大学的同学们很精彩的朗颂以及刚才李元洛先生的精彩的背颂。(掌声)
听众:您的学术报告,引发我的忍考。因为我写诗也是多年。您满头的白发如
果说是引发人们纯洁的向往,那么您深色的西装就是引发我对人类命运的深层的思
考。我想跟你提的问题是,您的诗歌里面散文里面所涉及到了自身的命运,你是怎
么通过自身的命运来深层地思考民族的命运和人类共同的命运的?
答:谢谢2您刚才等于写了一首优美的小诗,您的赞美我觉得不敢当。我想我的
聪明,像所有中国作家的聪明一样,都是从汨罗江开始的。(掌声)《诗经》当然
是一个源头活水,不过那是集体的。而一位个人的诗人,像屈原这么伟大的诗家在
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出现,那确实就在汨罗江。所以我认为汨罗江是一切一切作家
的蓝墨水,不论你现在用什么,用电脑,用网络,总之汨罗江是一个上游,是一个
来源。至于您后来那个问题很庞大,也非常复杂,我只能简单地说一下。请你再讲
一下(您的问题的最后一句)。
听众:就是您如何通过自身的命运来思考民族的命运和人类共同的命运?
答:我想每一个作家他当然会放眼全人类,认同整个民族。不过他的作品必须
从个人的经验出发。我的命运也是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命运。不过呢,海峡两岸曾经
有几十年的隔离,50年的隔离。希望将来能够再度结合,不要因为50年的政治而忘
掉了、而抛弃掉五千年的文化。(掌声)中华民族在历史上,分裂或者隔离有长于
50年整,所以只要能够坚定民族的信念,拥抱中华文化,那么一定可以渡过难关。
所以我的命运只是千万、亿万中国人命运的一个例子而已。所以我历年来写那么多
诗跟散文,像刚才湖南大学学生朗颂的《乡愁四韵》,或者《民歌》,或者《乡愁》,
这些都是我在诗里面为自己喊魂,把我的魂魄喊回来,把我的汉魂唐魄喊回来;否
则,在这个西潮,在世界的整个乱局之中会丧失我的自我。讲中华文化比较空泛一
点,对于一个作家讲来,把握中华文化的把手,应该就是中文。无论政治怎么改变,
无论形态如何差异,中文,美丽而悠久的中文,是结合所有中国人心灵的一条长河。
所以,我觉得每一个人用中文来写作,都负有重大的一个任务,要把中文写好,不
要让李杜的中文到我们手里沦落为过分西化,或者大生硬,或者大繁琐的一种语文。
有记者有一次问德国的作家托马斯·曼——他在二次大战期间流亡到美国去——你
离开祖国有什么感想?他说,凡我在处就是德国,那里就有一个作家的抱负。凡一
个作家到什么地方,他能把握自己的语文,能够拥抱自己的文化,那个地方就是中
国了。所以我的信心就是在我的语文之中。我在诗中怀乡,我在诗中唤醒古典的背
景,我在诗中向李白说话,向苏东坡诉说我的心情,这都是一种怀乡表现。
余光中:有一位朋友问(回答纸条上的问题——编者注),记得您写过一篇文
章,叫做《降五四的半旗》,对五四文化的评价有扬有弃,他问我,台湾、大陆对
五四新文化的传承有何异同?并让我展望一下世纪之交的发展等等。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题目。世界上任何题目都是内行觉得太大,外行觉得太小。
我年轻时候是写过一篇文章,叫《降五四的半旗》。那差不多是40年前写的了。那
时候我只有30岁,是少年气盛。那篇文章里我说五四那个时候,中国文学的现代化
还不够彻底,输入西方的新的文艺的风格还不够地道。那时候我是一个参加甚至推
行中国文艺现代化的一员猛将,勇往直前。当然,后来因为我自己的看法变了,年
龄也增长了,对于五四的评价也改变了。我后来非但不以五四的不够彻底西化引为
憾事,反而觉得五四的现代化提倡的几样东西:德先生,赛先生,白话文,值得肯
首。白话文的影响一直到现在,赛先生比较容易接受,因为科技的发展拿来就可以
了,可以迎头赶上。德先生,democracy,就比较复杂一点,我认为两岸都还可以努
力,在这个德先生方面再作些追求。除了这三样东西,当时把孔先生丢掉了。当然
孔先生后来的遭遇就更多,我们都知道。所以,如何在德先生、赛先生之外,在白
话文运动之外,回头再来重新认识孔先生。这孔先生并不意味着一成不变的传统的
孔孟,意味着儒家的新的生命,甚至于中国其他的思想,道家,或者是佛家的生命,
如何结合成为一个新的中华文化。这一点在海外有很多学者,包括我的许多朋友,
他们追求的是新儒家的一种思想。所以在10年前,1989年,我在高雄曾经举办过一
系列的活动,叫做“五四,祝你生日快乐”。其中有一个晚会——五四晚会,副标
题就叫做“德先生、孔先生、赛先生”。我想新的世纪就要来到了,我们现在就在
孔先生的文化最有纪念意义的岳麓书院,让我们在接受赛先生、追求德先生之余,
来重新认识孔先生。这孔先生不完全是儒家,是整个中国文化的发展以及醒思。我
希望在座的朋友都能够好好地思考一下。(掌声)
听众:余先生,您好,我很喜欢您的诗文,特别是那首《乡愁》,因为我现在
就是一个离家的游子,刚好是出差经过长沙,有幸在这个秋风秋雨的时候来聆听您
的讲演。我想这会给我一个比较惬意和别致的回忆。在您的字里行间,饱含着浓浓
的乡愁和深深的乡恋,以及对祖国大地的热爱。这使我想起闻一多先生的一句话。
他说,诗人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余先生,您在台湾被誉为艺术
上的多妻主义诗人,当初您是以浪漫主义诗人的姿态来转入现代派的这一类,然而
后来,就是您在美国的那段时期,逐渐地向传统主义回归。那么现在您在创作的时
候,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您会不会构成矛盾呢?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
是余先生您经常去一些地方,对国内的传统文化和西方的文化应该都有比较深刻的
认识,您能否谈一下对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一些体会?记得在本世纪初的时候鲁
迅先生曾提出拿来主义,那么在本世纪末,在这个千年庭院,脚踏着这黄土地,您
能不能谈一谈您的体会?
答:我想写现代作品,必须有深厚的古典背景,有传统的修养,不过这个修养
并不是我们守株待兔,一再重复,而是如何能够发扬,如何来跟现代的生活结合。
其中当然有矛盾,不过现实之矛盾可以在作品里面来处理。我想现在在大陆也有这
种情形,若干年前台湾留学成风,很多人到美国去留学,然后男女朋友分散。当时
我写过一篇散文,里面有这样一个句子说,当你的女友已经改名为玛丽,您怎能送
她一首《菩萨蛮》。(掌声)你的朋友不叫慧芳,不叫素芬,叫做Mary什么的,改
名做玛丽,那你这个时候送她一首多情的宋词《菩萨蛮》,还有用吗?这就是文化
的差异。有人已经在西化了,你还在坚守古典的传统。这当然是指中西之间是有矛
盾的。这些矛盾可以向作品去诉说,可以提出来让读者警觉。您问我在这儿有什么
感想,我刚才已经讲过了,我现在唯一的感想是希望雨下得小一点,不要让大家淋
雨。(掌声)
听众:我是湖南师大新闻系学生,请您谈一谈对大陆文化界的整体印象如何?
答:其实当年离开大陆,是从厦门到香港去,那时候我是厦门大学二年级的学
生,已经有21岁了。在那个时候我已经读过很多新文学的作品,比如说在散文这一
方面,从早年的朱自清一直读到后来的40年代的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后来,
大陆开放之后,我也接触到大陆更多的作家,包括柯灵的散文,汪曾琪的、贾平凹
的散文我也读过。我希望我能够读更多大陆的作品。
听众:记得以前读过您的一篇散文是关于您三个女儿的。(余:四个)至今回
想起那篇文章,还是让人忍俊不禁,想必如今您的四位千金都已经出嫁了。(余:
没有。主持人:看来这位女读者,信息搞得不很准。)记得您曾经在文章里表示过,
您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历经多年,培育了四颗果实,哪个小伙子想不劳而获的话,
活该他绊一跤。那么您现在对女儿们有什么期望?她们是否都在您的潜移默化之下
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答:我们有四个女儿,当时我写了一篇《我的四个假想敌》,是在我想像之中,
有四个坏男生会做地下工作,成功了之后,竟然把我们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