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碟里蠕蠕地爬动,半开半闭
看不见,那许多朦朦的眼瞳
正绝望地伸向
连风筝都透不过气来的灰空
漂给屈原
有水的地方就有龙舟
有龙舟竞渡就有人击鼓
你恒在鼓声的前方引路
哀丽的水鬼啊你的漂魂
从上游追你到下游那鼓声
从上个端午到下个端午
湘水悠悠无数的水鬼
冤缠荇藻怎洗涤得清,
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
非湘水净你,是你净湘水
你奋身一跃,所有的波涛
汀芷浦兰流芳到现今
亦何须招魂招亡魂归去
你流浪的诗族诗裔
涉沅济湘,渡更远的海峡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
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
你就在歌里,风里,水里
淡水河边吊屈原
青史上你留下一片洁白,
朝朝暮暮你行吟在楚泽。
江鱼吞食了二千多年,
吞不下你的一根傲骨!
太史公为你的投水太息,
怪你为什么不游宦他国?
他怎知你若是做了张仪,
你不过流为先秦一说客!
但丁荷马和魏吉尔的史诗
怎撼动你那悲壮的楚辞?
你的死就是你的不死:
你一直活到千秋万世!
悲苦时高歌一节离骚,
千古的志士泪涌如潮;
那浅浅的一湾汨罗江水
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
子兰的衣冠已化作尘土,
郑袖的舞袖在何处飘舞?
听!
急鼓!可爱的三闾大夫
滩滩的龙船在为你竞渡!
我遥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
我仿佛嗅到湘草的芬芳;
我怅然俯吻那悠悠的碧水,
它依稀流着楚泽的寒凉。
湘逝
——杜甫殁前舟中独白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给一掉孤舟
把孤舟托给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付给蒙蒙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摇撼着乾坤
夔府东来是江陵是公安
岳阳南下更来阳,深入疠瘴
倾洪涛不熄遍地的兵烫
溽郁郁乘暴涨的江水回掉
冒着豪雨,在病倒之前
向汉阳和襄阳,乱后回去北方
静了胡尘,向再清的渭水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犹峰汉家的陵阙;镇着长安
出峡两载落魄的浪游
云梦无路杯中亦无酒
西顾巴蜀怎么都关进
巫山巫峡峭壁那千门
一层峻一层瞿塘的险滩?
草堂无主,苔藓侵入了履痕
那四树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该已高过人顶了?记得当年
蹇驴与驽马悲嘶,剑阁一过
秦中的哭声可怜更深锁
在栈道的云后,胡骑的尘里
再回头已是峡外望剑外
水国的远客表山国的近旅
十四年一觉恶梦,听范阳的鼙鼓
遍地擂来,惊溃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后,炉冷剑锈
鱼龙从上游寂寞到下游
辜负了匡山的云雾空悠悠
饮者住杯,留下诗名和酒友
更僵了,严武和高适的麾旗
蜀中是伤心地,岂堪再回揖?
劫后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风里的大雁塔与谁重登,
更无一字是旧游的岑参
过尽多少雁阵,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来的音讯
白帝城下捣衣杵捣打着乡心
悲布隐隐绕着多堞的山楼
窄峡深峭,鸟喧和猿啸
激起的回音:这些已经够消受
况又落花的季节,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龟年的旧歌
依稀战前的管弦,谁能下咽?
蛮荆重逢这一切,唉都已近尾声
亦似临颖李娘健舞在边城
弟子都老了,天矫公孙的舞袖
更莫问;莫问成都的街头
顾客无礼,白眼谁识得将军
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骏?
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
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船尾追随,尽是白衣的寒友
连日阴霖里长沙刚刚过了
总疑竹雨芦风湘灵在鼓瑟
哭舶后的太傅,鲈前的大夫?
禹坟恍。隐在九嶷,坟下仍是
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
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
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
或是兰桨齐歇,满船回眸的帝子
伞下簇拥着救起的屈子
正傍着枫崖要接我同去,
幻景逝了,冲起沙鸥四五
逝了,梦舟与仙侣,合上了楚辞
仍萧条隐几,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枫生火烧饭
好呛人,一片白烟在舱尾
何曾有西施弄桨和范蠡,
野猿啼晚了枫岸,看洪波森漫
今夜又泊向哪一渚荒洲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
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的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
附记:杜甫之死,世多讹传。《明皇杂录》说:“杜甫客耒阳,颇为令长所厌。
甫投计于宰,宰遂致牛炙白酒,甫饮过多,一夕而卒。”《旧唐书·文苑传》说:
“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宋阳令知之,自掉舟迎甫而还。永泰二
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年于未阳。”《新唐书》亦然其说。浸至今日,坊间的文
学史多以此为本,不但失实,抑且有损诗圣形象。
杜甫死后40年,元稹为之作铭,时在《1日唐书》之前,只说“扁舟下荆楚间,
竟以寓卒,旅殡岳阳”,根本不涉“饮卒”之事。其实牛肉白酒之说,只要稍稍留
意杜莆晚作,其诬自辩。大历五年,杜甫将往郴州,时值江涨,泊于宋阳附近之方
田驿,聂令书致酒肉,杜甫写了一首长达门韵的五古答谢。果真诗人一夕而年,怎
有时间吟咏130字的长诗?而且诗中有句:“知我碍湍涛,半旬获浩氵羔。”可见诗
人断炊不过5日,并非10日。其实一夕饫卒虽有可能,10日绝粒而不死却违常理,世
人奈何袭而不察。
答谢聂令的这首诗,题目很长,叫做《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
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里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
泊于方田》。此诗写成之后,杜甫还作了好几首诗,在季节上或为盛夏,或为凉秋,
在行程上则显然有北归之计。阳掉》一诗说:“清思汉水上,凉忆规山巅。顺浪翻
堪倚,回帆又省牵。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篙师烦尔送,朱夏及寒泉。”又
说:“蒸池疫疠偏……火云滋垢腻。”岘山在杜甫故乡襄阳,足见此时正当溽暑,
疾风又病肺的诗翁畏湖南湿热,正要顺湘江而下,再溯汉水北归。《登舟将适汉阳》
一首说:“春宅弃法去,秋帆催客归……鹿门自此往,永息汉阴机。”可见归意已
决,且已启程。《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一首又说:“北归冲雨雪,谁悯
弊貂裘?”则在季节上显然更晚于前诗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只能显示杜甫曾拟北归,不能证明时序必在来阳水困之后。
但是仇兆鳌早已辩之甚详,他说:“五年冬,有送李衔诗(按即《长沙送李十一》)
云:‘与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西康州即同谷县,公以乾元二年冬寓
同谷,至大历五年之秋,为十二秋。又有风疾舟中诗(按即《风疾舟中优枕书怀三
十六韵奉里湖南亲友》)云:‘十暑氓山葛,三霜楚户砧。’公以大历三年春运湖
南,至大历五年之秋,为三霜,以二诗证之,安得云是年之夏卒于耒阳乎?”
前述风疾舟中一诗又云:“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
岑。郁郁冬炎瘴,蒙蒙雨滞淫……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
作霖。”可见杜甫之死,应在大历五年之冬,自潭北归初发之时。
右《湘逝》一首,虚拟诗圣殁前在湘江舟中的所思所感,时序在那年秋天,地
理则在潭(长沙)岳(岳阳)之间。正如杜甫殁前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湿,闷热
多雨,所以《湘逝》之中也不强调凉秋萧瑟之气。诗中述及故人与亡友,和晚年潦
倒一如杜公而为他所激赏的几位艺术家。或许还应该一提他的诸弟和子女,只有将
来加以扩大了。
夜读东坡
浙沥沥清明一雨到端午
暮色薄处总有只鹁鸽
在童年的那头无助地喊我
喊我回家去,而每天夜里
低音牛蛙深沉的腹语
一呼群应,那丹田勃发的中气
撼动潮湿的低空,时响,时寂
像裸夏在鼾呼。一壶浓茶
一卷东坡的诗选伴我
细味雨夜的苦涩与温馨
魔幻的白烟袅袅,自杯中升起
三折之后便恍惚,咦,接上了
岭南的瘴气,蛮烟荒雨
便见你一头瘦驴拨雾南来
负着楞严或陶诗,领着稚子
踏着屈原和韩愈的征途
此生老去在江湖,霜髯迎风
飘拂赵官家最南的驿站
再回头,中原青青只一线
那一望无奈的浩蓝,阻绝归梦
便是参寥师口中的苦海么?
或是大鹏游戏的南溟?
小小的恶作剧,汁京所摆布
可值你临风向北一长啸?
最远的贬滴,远过贾谊
只当做乘兴的壮游,深入洪荒
独啖满岛的荔枝,绛圆无数
笑渴待的妃子凭栏在北方
九百年的雪泥,都化尽了
留下最美丽的鸿爪,令人低回
从此地到琼州,茫茫烟水
你豪放的魂魄仍附在波上
长吟:“海南万里真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