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令我震惊,不禁暗自叫绝,数十年来,第一次目中映出这么样的八个大字!
诗曰:
石破天惊古来稀,芳龄少小语声奇。
忽然天日昏云掩,无味难堪岂有“师”?
第一部分 人杰地灵的丰润第三篇 第六官(图)
“天日无光,百般无味”,八个字给高氏伪续“后四十回”断了案,定了谳。
有光无光,是视觉的事。有味无味,是“舌头”的事。如此说“理”,文学艺术就太容易学、容易讲、容易评议、容易教授。
佛家讲“六根”“六尘”,还有“受、想、行、识”多个层次,一般“凡人”听不懂。只说中华本土传统,也讲“五官”:口、耳、鼻、舌、心。心是“思之官”,思偏重理智思维,然而又包括性情感受。所以我们有“文心”一词。这个“心”属“文”,用时又多偏重于笔法、构思、章法、熔铸等等。可是轮到赏音、观画、听戏……,你就无法只说是“文”之“心”在活动、在作用了。因此,有一个说法,意谓艺术的事,不再是“五官”之能事了,另外还有一个“第六官”专司。
这个存在我是承认的。
它是什么“官”?能叫做“审美官”吗?当不当,妥不妥?不妥不当,可以另拟名称。
总之是超五官的事情。
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从《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全本”中竟然一下子感到了“光”也不对了,“味”也不对了!这“光”这“味”显然不是眼、舌间的事。
——哎呀,这到底是指什么呢?又由哪一处“器官”而感知的?
这个“第六官”,重要无比。它一点儿也不“玄虚”。古时音乐佳话,“高山流水”、“手挥目送”,就是指这个。比如“对牛弹琴”是个笑柄,因为牛没有这个“第六官”(牛的事,留待专家去研定吧)。
麻烦的是,也有人不承认另有此“官”。很多实例表明,相当数量的人辨不出原著八十回与伪续四十回有什么差别,他们公开称言,前后一百二十回是个“整体”,赞之为“天衣无缝”。也有的说大体“一致”,个别细末或有不及,云云。
这就不是“口舌”之争了,也不是“考证”的什么理据之分歧。“笔墨官司”是打不了这种案情的。
所以,至今仍有人称一百二十回是“原著”。
持这类观点的,不少是文艺专家、名流,声名赫奕。他们的知识广阔,理论渊博,讲起来头头是道,而且不时发出为高氏伪续颇为不平的声音。
但是,他们无法——也不屑去认真考虑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学生的惊诧与震动,更无意去解释那是一种什么现象——“各说各的话”,成了永恒的针锋相对的并驾齐驱的“双体真理”。
这样,科学否?
张爱玲这种感受,毕生未变,而且用词愈来愈严厉,不留情面,没有调和的余地。
要讲张爱玲的红学观,必须由这儿开始。
诗曰:
五官之上六官尊,倘缺斯官白日昏。
不管阳春与下里,却云识辨是“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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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有一次拜访钱钟书先生,谈及“神韵”,他说:有人不承认神韵,说不存在,不等于真不存在。我的servant是文盲,不懂诗,和他谈神韵,能得出真理吗?
第一部分第四篇 “百般无味”
我们假设,应该乐观,随着时代前进,人们文化水平提高,自会愈来愈多的人具有了这个重要而“无形”的第六官,那就会把原著八十回与伪续四十回分得更清了。但愿如此。
然而,张爱玲所说的那“光”那“味”,又毕竟是指什么?艺术?思想?情怀?哲理?或是更有其它的方面?作者的气质、气味?他的精神境界?他的文采风流,才华丰韵?他的“已通”的“灵性”?
你可说得清?说不清就永远让它万古千秋糊涂下去,或纠缠无休?……
无计其数的问题都来了。
张爱玲只管摆出看法说法,她不管讲解理由——这就是我说她只说“半截话”的意思。
我相信她不是讲解的能力口才不足。她是认为这根本无须乎费话。聪慧者不言自明,愚笨者讲也无济。还是她秉性洒脱,不喜唠唠叨叨,多言不如少语?
不是古人也说过吗:“味在酸咸之外。”所谓“味外味”,“弦外音”,恐怕先贤往哲早都用“第六官”领略得到了高度境界了。
《红楼梦》作者自己提出了一个“其中味”。读者张爱玲又提出了一个“百般无味”。字则一也,旨又不同。
有人以为,张女士不过是说后四十回的情节故事不再让她感到趣味了,有甚深义可言?
若如此,她又何必仿作(或补作)出六回书,而其中又怎样胜过高先生的妙文“掉包计”呢?“掉包计”不是大有“趣味”,而“焚稿”、“哭灵”不是更“震撼心灵”“催人泪下”吗?怎么就落到一个“无光”“无味”之委屈万分的评鉴了呢?
假使理路是这样的,张爱玲不值一谈,本拙著更不值一笑,可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呜呼。
张爱玲不凡,超迈等伦,正在于她仅仅十岁刚过,就忍受不了既无光又无味的假货色了。其差异之巨,虽万言也不过限于有迹可循、有例可举的地方罢了;光和味都不是可以具体实物为比的美学、文化学的要义,古人赞文,也说“光景常新”。八十回真文即是如此。百读不厌,读一回有一回新的感受,新的发现,新的光华韵味。
这儿有个“质”。伪续后四十回没了这个“质”,好比珍珠有光有韵,十分可爱。忽然换上了死鱼眼睛,冒充珍珠串在一条丝绦上。张爱玲眼见不是一回事,无光无味,区别甚大。可是你硬说这儿没有两种质,其“光”其“味”全然一致,甚者有教授宣称死鱼眼睛才是真珍珠,可贵可贵……
张爱玲一字不提这些。无意“争执”。
这是她的高超处。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也许,在她看来,那笑也是浪费而多余吧。
诗曰:
不是口舌之争,亦非考证之理。
通灵本自女娲生,不通不灵休强比。
勉强谓之第六官,堪嗟无计为前拟。
第一部分第五篇 《金瓶梅》的旁证
我本来一直想着,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1989年前后听见专研究中国小说的汉学家屈克•;韩南(Hanan)说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写的。我非常震动。回想起来,也立刻记起当时看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块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实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东京,送歌童,送十五岁的歌女楚云,结果都没有戏,使人毫无印象,心里想:“怎么回事?这书怎么了?”正纳闷,另一回开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钻出了隧道。
张爱玲的“第六官能”是否古今无二,世界唯一?不能这么说话。但若在十二三岁的女孩中找几个一眼能感到《红楼》原著与伪续的极大区畛的实例,恐怕也不会“俯拾即是”。她的天赋是高层次的,“官能”是个直感性的,是重要的“本领”,从事文学艺术,没有这本领,是不会有什么创造或研究上的业绩的。张爱玲以作家的身份名扬寰宇,但她在直感官能上的优胜条件之外,更有思想家与治学者的特长。人才的难能可贵,大抵是以“多材(俗用‘才’字)多艺”、“不拘一格”的兼美者为最不易逢。
张爱玲从“直感”始,却以“治学”终——我是说她的“红学观”却是晚期的学术性很强的著述,即《红楼梦魇》。
她重直感,但也重学术研究,不像那种浅薄的无识者不知考证为何事而开口讥贬之,反对之。比如,她对直感也仍以研究为佐助,这个例子就正是她为“天日无光”寻找佐证,她说,在读《金瓶梅》时,读到某几回,忽觉是进入了一条黑胡同;过了这几回,忽又眼前一亮,从黑胡同里出来了!——后来见到专治中国小说学的名家韩南(Hanan),早已指出,从第五十三回到第五十七回,这几回书不是《金瓶梅》作者的手笔,是另一人的补作!
这例子,像“故事”,有趣得很,却也意义重大,可以给某些狂妄的下士(《老子》语)敲一下警钟:你读《金瓶梅》到这几回,有那个感觉和疑问吗?如无,“病痛”是在你身上?还是在张爱玲那边?
所以,我佩服这位女作家,实异凡品说出几句话,入木三分,针针见血——但又不掰瓜露籽,“大嚼无复馀味”。
顺便几句题外话:
我不喜欢《金瓶梅》,也曾慕名而觅此“珍秘”,“话本”“足本”都借到过。我几次“开读”,怎么也读不下去。我不是小说研究专家,是普通读者,我只觉书中所写之人之事,我不感兴趣,索然无味。
这是我与张爱玲不同之处。在《红楼梦》问题上,说实在话,寻觅能如她那样说出我心坎里要讲而不讲的第二人,至今尚未觅见。
如照她的话来推理,无庸讳言,至今(以至将来),仍有很多人,包括名流,停留在那“黑胡同”里,而一点儿也觉察不出那条死胡同之黑——即“天日无光”之“味”,令人难堪难忍。
我接触了少数高校俊才学生,他们当中,也分两“类”:一类眼亮,一类歌颂“黑胡同”。此一现象,令人深思而不知当以何法试为解决匡救。
诗曰:
身居昏巷日无晨,巷外衖中味不分。
惆怅人间人各味,鵷雏自小上凌云。
第一部分第六篇 定是红楼梦里人
(贾璉当上铁道局长,凤姐置酒庆贺)自己做了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