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红楼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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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是红楼梦里人-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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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是一回事。    
    如果承认一部伟大作品须有一个大家基本共识可读的文本,那么这个文本即应视为艺术既定型体,而不再是逐步制作、修改、打磨、润色的“历程”,即片段的积累组织的“工序”状况。无奈,张女士给人留下的主要印象,却正是那些“工序”中的片段之如何组缀,如何改动,如何“补苴”……。    
    曹雪芹的《红楼梦》,魅力由哪儿产生?绝不会是那么琐琐碎碎的“部件”“榫卯”的材料和工技的事情。而张爱玲投入最多的似乎恰恰以此为“用武之地”了。    
    对此,我是惋惜而感叹的。    
    诗曰:    
    尽如己意世间难,何必吹求仁厚宽。    
    敬佩心情兼叹惜,通达理会味悲欢。


第五部分第五十三篇 人间恨事多

    张爱玲有人生恨事,从海棠无香到《红楼》未完、狗尾妄续。我今效颦,也列三恨——只指看罢《梦魇》的三点恨事——    
    第一是她拆碎了七宝楼台。    
    南宋才人吴梦窗(文英)的词,文采奇丽,人所惊叹;便有人说“闲话”,说他的词像七宝楼台,拆碎了不成片段。    
    此乃嫉才,有意巧加贬词也。    
    不服气的就反击:好好的楼台七宝,谁让你拆的?若都拆碎,哪座楼台不是“片断”?何独梦窗之惊才绝艳?岂非有意“找岔子”?    
    而张女士偏将她自己一生最爱最迷的红楼绝作,亲自动手拆得七零八落,“大卸八块”(旧时杂技戏法的一个名色,将一个活孩子“卸”成零块)。    
    此一恨也。    
    张爱玲在一部书中,讲的都是大拆大改、后添后加;这都是女主角的故事。唯独不讲全书中心主角贾宝玉——他在这么多的“拆迁添凑”中是怎么样的地位、关系、感受,表现上又有何变化,即随着她自信的大量拆添而发生的相应“改写”和“加文”,又皆何似?    
    我不信她对宝玉这个中心人物“不感兴趣”,也不信她的创作理论中是可将宝玉置而勿论的课题。    
    原因不解。此二恨也。    
    对《红楼梦》,考证、研究、索隐、猜谜、“挥拳”、吵骂……,都所为何来?其中有个理解认识之争,观照鉴赏之异。无论高层解悟还是低层“看热闹”,至少有其内心感动享受的一个方面:故事?人的命运?书的意蕴?抑或文笔的优美,境界的超逸……,总得占其一项,方是道理。    
    但是,张女士于此,又是一字不言,翻尽“全集”,也难巧遇。    
    使她最“着迷”、最陶醉的,到底是什么?    
    竟不可知。此三恨也。    
    随带着的是,她承认了脂砚是女性,是作者自幼相爱的亲人。后来又为之作了批书人,书名即定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对此,她岂无感受之源,考证之理?因为,这太重要了。此即整个红学的一个最核心、最要害的隐秘——“真事隐去”。难道她又真的漠不动心、置而弗论?我不相信。    
    真实如何?无人解之。    
    这么重大的几点,闭口无音,却写了一本“九连环锁”的《红楼梦魇》来,目的何在?学创作——也用此法?寻奥义,自此得出新悟?为艺术享受,由是而在精神世界上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高价值的艺术天地?    
    不明白,没答案。    
    我陪她绕了无数的一回“蚁穿九孔”的大圈子,终愧智低不悟这有何益?    
    人间恨事多,此其一例耳。    
    和尚说宝玉:“自从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是极。梦之有魇,皆由自寻,通灵如她者,也正是投入人间自己找了这么一个“魇虎子”(注)。    
    不免兴叹,不免伤萦怀。    
    诗曰:    
    人间恨事几重重,读罢奇书梦魇中。    
    到底通灵为何事,不知何处问芳衷。    
    甲申清明佳节写讫    
    ~~~~~~~~~~~~~~~~~~    
    '注'魇,乡语“压虎子”,第二字轻读,不知是否“虎”字。“压”即“魇”,不念yàn。


第五部分卷后不尽思(一)

    写这册小书,一为“补课”,向她学习,以偿1987年“失之交臂”之憾。二为对此才人致我甚深的哀思,觉得她对红学付出了心血,做出了贡献,而我们却没有相应的答报之可言,是应该反省而谢过的。    
    看看张爱玲的多方面的造诣,看看她自述诸文章中的散碎回忆录,也足证她对中华语文、艺术、饮食、陈设……的博通与会心,处处闪烁着灵性的光芒,非庸流俗辈所能梦见。——也就是说:这种被名之曰“红学”的研究,是中华大文化之高层次的事业,绝非“小说文艺”这一观念所能理解与解决。眼前的例子就不乏其尤显者,名作家不自禁地步入了“红学”这个独特的题目研讨,尽管“切入”与“着眼”各有不同,却殊途而企望同归,其为雪芹伟著贡出一份心愿。    
    这是一桩了不起的文化现象与显相。    
    我表示了对张爱玲的敬佩,也粗述了一些切磋的微忱。我希望我行文说理时并没有轻薄冒犯的失误,因为我心里是虔诚严肃的,如若不慎也染上了此间流行的不良文风学风,动辄出以恶言痞语,那可就是自己向天下后世献丑,于张女士又何拔其一毫发乎?    
    欲言万千,寄思不尽。    
    诗曰:    
    万古千秋一寸心,红楼读罢再沉吟。    
    我能及得张君否?何必狂为丑自寻。


第五部分不尽思(二)

    我平生在考证上的发现,为数不少,而自己以为最值得大书一笔的到底要推“脂砚湘云说”。    
    国内赞同者颇有可观,容当另文举列诸位师友芳名。海外能记得的有林语堂、张爱玲二家。    
    林氏著《平心论高鹗》,替伪续粉饰巧辩,以恶语骂我;可是他单单同意“脂砚湘云说”。    
    骂我的人,似也不能不承认此说,亦可见真理是掩不住的,反而更有说服力。但不讳言,他骂了我,我就不想多引他的狂言。    
    如今只说张爱玲,她以独特的非正面明文地表示了肯定此说,我则倍觉难得,感到荣幸。    
    脂砚的朱批留在《甲戌本》上的,在“甲午八日”一条中,痛悼雪芹之逝,“一芹一脂”之言,表明夫妇同命鸳鸯,岂有别解?甲午是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她年已老,故又曾化名“畸笏叟”。    
    然而,张爱玲又相信了一条无法证实的“靖本过录脂批”,说脂砚已逝,畸笏继之作批;又冒出一个单页纸条,上写“甲午”的那条脂批却单单变为“甲申”——即成了此乃脂砚于癸未逝后次年的批了,所以她也“逝去”了……。    
    《甲戌本》现存,朱字清晰。    
    那“甲午”,怎么会是“甲申”?“申”再草写,也成不了“午”,“午”再“花哨”,也变不了“申”。    
    我们信《甲戌》,还是信至今不知有无的“靖本”?而且据云又是“过录”的“传抄”件,“夹在书内”的零纸条?    
    我不承认我“偏信”某一本,我只承认做学问应当谨慎,眼见为实,传闻未必尽确。    
    当然,传抄者今日拿出真凭实据,我今日就重新考虑拙见。一天拿不出,我当然只能“悬案”一天,不敢轻易模棱两端,怕受人之误而又误人。    
    张爱玲认为“畸笏叟”真是个“长辈”男子,可是她又说不出他到底是谁的长辈,长辈男子如何能“参预”晚辈小辈的闺房私事?    
    善能推理的她,对此推不出“理”。    
    承认了脂砚是湘云的“原型”,也就解读了敦诚挽吊雪芹的“新妇飘零目岂冥”的语义。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旧梦人犹在”,不就是隐隐约约有“人”含在句内吗?不就是“遇合”之后的“新妇”吗?这与“长辈男子”有何交涉?    
    诗曰:    
    秦淮风月石头城,离合悲欢几度秋。    
    新妇飘零脂砚在,砚中朱墨泪同流。


第五部分不尽思(三)

    张爱玲有不少名言奇语,令人一见即难再忘。如谓《红楼梦》80回后是“附骨之疽”,是“狗尾续貂”,如谓高鹗是“死有余辜”,皆其著例。    
    在版本(指抄本、刊本的统称)研究上,更有奇语之尤奇者,即云:    
    一个字看得有笆斗大,能省一个也是好的。    
    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    
    这话并非夸张,读了她的书,自会相信真是如此。    
    她又博览群书,过目不忘。凡涉红楼版本之书无不搜求详识。就中她对《庚辰本》这部抄本最为重视,“诸详”文中,此本占了最为多的篇幅。1978年12月她给一位朋友写信表示《论庚辰本》一书对自己很重要,于是朋友就订购了一本寄给她。1980年9月她在给朋友的信函中却说:    
    夏天威斯康辛大学开红楼梦研讨会……XXX这次也出席,看来他的学说非常靠不住,“论庚辰本”我看不进去也罢,但是有在这里到底放心些。(庄信正《“旧事凄凉不可听”》)    
    这就可见她的精识真知,非庸流可以相提并论。    
    《庚辰本》之受人重视,是它“最全”——外形是八十回本,超过《甲戌本》残存十六回者甚多,为《戚序本》一系抄本之外的仅存古本。对它的研究,便涉及到极为复杂的诸般问题。而由此遂即引发了她的“大拆改”、“大搬家”、“大添加”的红学理论。    
    本书意在抉示这位间世而出的奇女异才的红学特点,可以予人以启发,而不是要进行极为繁细的专门性学术讨论。那将纠缠万言,未必能说明问题之一二,读者也不会欢迎那种“文章”,故在这一方面概从简略。    
    回首自有“红学”以来;我是第一个确认“三真本”、创立“大汇校”思路、计划的开路人,但那是1947年—1948年的事,当时是西语系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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