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门捷,此公所赠只有三字:多读书。不读书,不多读书,单凭那点才气,灵性,焉能不落花流水,转瞬即逝?
还是说贾平凹。在我的印象中,早年的平凹是爱读书且会读书的,有极好的悟性,学啥像啥。上世纪八十年代,沈从文热刚起来的时候,别人还仅止于谈论,他已然能写出一手纯熟的沈体小说了。中学读过的一些古文名篇,在他的笔下常化为一篇篇别有韵味的散文,比如那篇“与小妹书”,就颇得韩愈《祭十二郎文》的韵致。中外名家的著述,未必深入其中,随手翻翻,也就能取精用宏,堪称神似。有篇文章说,平凹书房的墙上挂着几个作家的小肖像,计有列夫·托尔斯泰、苏东坡、乔伊斯、张爱玲、海明威、沈从文。没有挂上的,他喜欢的作家还有鲁迅、林语堂、博尔赫斯、福克纳。心之所喜,常是性之所适。看看这几个作家,不难寻按出平凹早年风格变化的轨迹。如今挂在墙上,说是师法,莫若说是一种纪念。也不是没有例外,海明威的简削,鲁迅的冷峻,都是他没有的,也是与他的性情不相宜的,只能说是从俗罢了。中国的作家谁敢不尊崇鲁迅?外国的作家中怎么能少了海氏?
悟性好,模仿力强,一方面也说明了他会读书,别一方面也说明他的读书,始终停留在一个低浅的层面上,学习写法,学习文句的摆布。早年的读书,更多的是一种点化,点化了他的心智,点化了他的灵性。中篇小说《天狗》,可谓贾氏的典范之作,人物、题材、环境、纠葛、语言、情致,融为一体也化为一气,袅袅上升,直抵天庭。
骤然而至的成功,给了他错误的指引。读书是别人的事,他只需要去写。或许也还读书,却别有所图。深刻,我想起了这个要了多少中国作家命的冤孽。在这上头,聪明的贾平凹岂肯甘于人后。你会深刻,我能不会?作家有不同的材质,也就有不同的造就。不是谁想深刻就能深刻的。有悟性、善模仿的人,多非深刻之徒。或许有人会说;平凹有他的佛,有他的道,同样也能臻于深刻。不对,佛、道,都还是一种悟。如果说深刻是一把刀,学识则是它厚重的刀背也是它锐利的锋刃,有了这厚重的锐利,才能捺进事物的腠理。
要说平凹还像先前那样的读书,我是不信的。太忙了,不需要了。非是臆测。看看他的书房,就知道我的言之不妄。
《谁红跟谁急》 第二部分还是要多读书(2)
他的书房在西北大学的一个单元楼上,四层,两室一厅。有这么大的书房,真让人羡慕。整个房间的陈设是这样的:客厅里两口大瓮摆在屋子里。地板、桌子、玻璃橱的柜子,满是他多年来拾掇来的石头和陶器,不计其数。里间即写作间,“最醒目的两个书架,横竖挤满了他的百余种著作——国内版,海外华文版和译文版,每种仅存两本或三本,再多的就是盗印版,盗版最多的书是《废都》,有四十几种”。(穆涛《走近贾平凹的写作间》)
由此可知,早年看过的书,早收拾到别的地方了。不必说是自恋,也不必说是炫耀,是他的家,是他的物件,他愿意怎么摆放就怎么摆放。只是,我们却不能不有我们的疑惑。
这还是一个作家的书房吗?
再看他给自己的书房起的名字吧。
给书房取名字,多是什么斋啊,什么屋啊,他取过名字“上书房”,因为房子高,要上楼才见到。现在他的书房叫“大堂”,意为“一人堂”。“大,一人也;堂,尚土也,他认为自己和“土地”关系紧密,并如此解释了自己的出身:“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鸡一般,那是乌在了骨头里。”(佚名《贾平凹的书房》)
记得平凹早先曾给自己的书房取名“静虚村”,也还说得过去。如今却是什么“上书房”、“大堂”,俗倒在其次,主要是缺乏常识。上书房,仍是太子读书的地方,你爸爸又没当过皇上,你的书房怎么能叫上书房?大堂,更是莫名其妙,说是可拆为“一人尚土”,可字面意思明明是官衙,西安市文联主席,就是加上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再加上全国政协委员,也没到开府治事的份上吧?起室名是很儒雅的事,用拆字先生的办法,就是野狐禅了。若翻翻陈乃乾先生编的《室名别号索引》,看看前贤们怎样起室名,断不至于闹这样的笑话了。王安石说欧阳修“此老果不读书耶”,看来平凹确实是不怎么读书的。平凹常爱说自己是农民,也大可不必,谁又说你是工人了?
平凹已誉满天下,就是从此辍笔不写,也足可笑傲王侯。若要继续写下去,还是要多读书。才气有竟时,而读书如日暮秉灯,最便远行。我已老迈,勉力写作纯因生计艰难,然而,于公于私,最喜欢的还是当年有过交情的朋友,能有更大的造化。君其勉旃!
且化浓墨写春山
——漫评贾平凹的中篇近作
一
承平凹惠示,知他今春在几个地方发表了几个小说,且都不短,夫所谓中篇小说者是也。近日颇得余闲,索性连他去年发表的两个也一并找来看了。这样集中地看一个当代作家的作品,在我还是头一次。原打算给平凹写封信,谈谈自己的印象也就罢了,又觉得太亏,遂决计写成文章还要投寄出去。
所以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看作品时,顺便看了几篇评论文章,觉得有话要说。
那几篇评论文章,都出自名家的手笔,又都在大刊物上发表,分别对平凹的几篇作品,表示了这样那样的意见。不用说,都是极为爱护,极为赞赏的。然而,在褒奖之中,却或多或少地飘逸出一种“这孩子可走上正道啦”的味儿。不知平凹作何想法,我是期期不以为然的。
平凹一步入文坛,便以他那清新悦耳的笑声,赢得了读者的喜爱。那篇被论者誉为堪与蒲松龄的《婴宁》媲美的《满月儿》,发表之初,我便看了。在大多数作家尚未从噩梦中苏醒过来的时候,满儿那近似疯野的笑声,宛如一阵带着温馨的清风,拂过人们焦渴的心头。于是作者一举成名,成为海内瞩目的文坛新秀。此后他的短篇小说,几遍于国内的大小刊物。后来写散文,也是遍地开花。现在写中篇,亦复当年气势。
短篇小说、散文、中篇小说,可说是平凹创作上的三个时期,虽互有交错,大致仍可看得分明。他的短篇小说,大都是写山里人的生活,第一个集子名叫《山地笔记》可证。也写过一些其他题材的,我记得的就有一篇是写一个丈夫在妻子临产时的焦灼心情,似无深意,但毕竟是写出了一种情绪的浮动。他的散文,应以《静虚村记》为代表,我就是看了这篇才开始注意它的作者的。一个当代青年作家,能写出这样恬淡清新的文字,着实令人吃惊。即使那些带哲理味儿的小品,也都是自然生发,并无故作高深的傲态。
短篇中的写情绪,散文中的写哲理,都是漫漫长途中的左右求索,很难说是误入歧途吧。或许正是这两方面的尝试和积累,才使他现在的中篇创作,既非短篇的连缀,又克服了轻浅的缺陷,显得丰盈多了,也深沉多了。
纵观平凹的创作,是蓬勃向上的,也是积极健康的——他走的原本是一条正道,一条有才华的作家几乎是必然要走的正道。在我看来,他就像一个娴熟而又顽皮的骑手,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四蹄翻飞,忽左忽右,间或还尥个蹶子。别人看着担心,而他自家的身子是坐得稳稳的,脸上说不定还带着开心的微笑呢。
二
我这次看的几个中篇,以其发表顺序是:《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远山野情》,《天狗》,《冰炭》。
对《鸡窝洼的人家》和《腊月·正月》,论者大都先肯定了思想上的正确:前者写了农民致富的艰难,后者写了新旧思想的冲突。怎么能这样评价一部文学作品呢?
道理不是这个道理,文章也不是这个做法。
政治家提出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无疑是必须的,正确的。评论家若由此衍化成思想性和艺术性,那就大谬不然了。思想性等同于政治标准,思想性和艺术性各有所司或仅止于艺术地表现出来,势必导致文学创作的浅薄和概念化。
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应当是一个文学概念,不应当是一个政治概念。对艺术作品的一切分析,都只能从分析艺术着手。正像政治可以涵盖一切政治活动一样,艺术也可以涵盖一切艺术的形式和内容,包括它的思想性。无论多么深刻的思想,多么玄奥的哲理,都必须是艺术的有机成分,与情节浑然一体,互为表里,绝不仅仅是什么艺术地表现出来而已。艺术不光是手段,它也是它的目的。
这么说不是怠慢了文艺作品的思想性了吗?不是的,恰恰是对思想性的尊崇,真正的尊崇。一部文学作品,除了文字和标点符号组成的有意味的形式而外,还有一种洋溢于作品之上,回荡于字里行间的东西,古人称之为意境。而思想,则是艺术的升华,意境的凝聚。意境使文学作品区别于一般的文牍,思想又使文学作品有了高下之分。我们说某个作家或某部作品是有思想的,不正是对这个作家和这部作品的赞誉吗?既然如此,是否可以说,作为文学概念的思想,只存在有与无,强与弱之分,不存在正确与否的问题。正确与否也是至关重要的,不过那是另一个范畴的事,应由别的概念来作质的规定。
《鸡窝洼的人家》等作品在政治概念上的正确,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因为这种正确,是随便一篇社会论文或者通讯报道都能达到的。这种对文学作品一入手先作政治判决的做法,亟亟应当改正过来了。
倘若以上的阐述,还能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