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魂梦与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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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魂梦与君同-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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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天边外一个若有若无的小黑点。他们再也不能一起观赏两岸的景色了。
  江中是碧绿的春水,江上有宛啭的莺歌,如果换在平时,如果与她一起欣赏,指指点点,一切都将是那么的心旷神怡。
  她也许在猜想,他的心境与这两岸潋滟的风景是否相似?
  在她在岸边,在她的眼中,“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一路的杨柳,一路的离情,一路的眼泪。
  用里尔克的话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严重的时刻”。结句却突然转折,她寄语他说“此后锦书休寄”,因为“画楼云雨无凭”。这陡然一转,由轻快变低沉,终于说出了决绝之语,周济云:“结语殊怨,然不忍割。”(《宋四家词选》)
  自怜轻别,拚得音尘绝。小山词饱经沧桑之后的那种澄明单纯,惟有南唐后主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可以媲美。此句见之《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暮凭栏。无限江山。别是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能改斋漫录》记载说,《颜氏家训》云: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别,下泣言离,北方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别,欢笑分首。李后主长短句,盖用此耳。故云“别时容易见时难”,又云“别易会难无奈何”。颜说又本《文选》陆士衡答贾谧诗云:“分索则易,携手实难。”
  李煜没有当好皇帝,却是词中一帝;小山当不了宰相,却是词中一相。李晏二人之词,均是博学深思之余、岁月蹉跎之后,如春蚕吐丝般呕心沥血、穿云裂帛地写出来的。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明代藏书家毛晋不吝赞誉说,欲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李璟、李煜)。近人夏敬观亦云:“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在这两对父子之中,儿子的词都胜于父亲。
  有人说,古今四大伤心之词人为李煜、晏几道、秦观和纳兰性德。
  从冰点中升腾起的温暖,方能穿透层层设防的人心。伤心人的呼唤,如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在词风上影响小晏最大的人,不是大晏,而是李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诗薮》中说:“(后主)乐府,为宋人一代开山祖。盖温、韦虽藻丽,而气颇伤促,意不胜辞。至此君方是当行作家。清便婉转,词家王、孟也。”清人沈谦《填词杂说》云:“南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李太白,故称词家三李。”李煜未能保全他的家国,大半是拘于时势,而非人之罪也。即便是秦皇汉武的雄才大略,换在他的位置上,也未必能争得一个继续划江而治的局面。
  李煜有负于宗庙,却无愧于词史。
  元人刘壎在《隐居通议》中评析了四名皇帝的诗词文字:汉高帝《大风》之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宋太祖咏日出之诗曰:“欲出未出红刺刺,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涌出大火盆,赶退残星逐退月。”陈后主之诗曰:“午睡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南唐后主之词曰:“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又曰:“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凄迷。”他认为:“合四君所作而论之,则开基英雄之主,与亡国衰弱之君,气象不同,居然可见。”
  这样的见解未免太过可笑了。文学艺术的历史不是成王败寇的政治史。刘邦的大风歌不过是小人得志后的猖狂,赵匡胤的咏日出诗不过是半文盲的打油。雄才大略的皇帝与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诗人各自占据历史的一角,上帝是公平的,不会让某人两者兼而有之。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之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赵匡义占据了疆域意义上的帝国,李煜却占有了诗歌意义上的帝国。
  李煜只活了短短的四十一岁。他于二十四岁继位,在风雨飘摇中当了十五年偏安一隅的君王。他本是文曲星下凡,却阴差阳错地坐到了皇帝的位置上。《唐音戊签》中记载:“煜少聪慧,善属文,性好聚书,宫中图籍充轫,钟、王遗墨尤多。置澄心堂于内苑,延引文士居其间。……兼善书画,又妙于音律云。”城破的时候,他本想自焚于宫殿之中,却怜惜那写书籍字画,终于还是打消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然后便是两年“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阶下囚的日子。既然被宋太宗侮辱性地封为“违命侯”,他本该更加谨小慎微,方能苟活一段时日。然而,李重光毕竟不是刘阿斗。刘阿斗可以乐不思蜀,李重光却不是这样没有心肝的人。
  与他一起夫唱妇和的大周后,是他一生的挚爱。他们一起复原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霓裳羽衣》曲。当大周后患病去世时,他甚至要跳井来殉她。自古只有皇后殉皇帝的,以皇帝之躯而要殉皇后,后主当是第一人。
  后来,多亏又有了小周后,他才有了活下去的愿望。“弱骨丰肌别样姿,双鬓初绾发齐眉”,那时,幸福像一朵花。
  但是,国灭之后,他却连爱人也不能保全。据《江南录》中记载:李国主小周后随后主归庙,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出,必大泣,骂后主,闻声于外,后主多宛转避之。“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的欢愉时光,早已不复存在。堂堂一国之后,如今如同娼妓般被侮辱;堂堂一国之君,亦只能忍气吞声而已。
  于是,李煜拿起了笔。拿起了这支惹祸的笔。
  在小山,是“一棹碧涛春水尽”;在重光,则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伤心人各有怀抱。小山失去了爱人,重光则既失去了爱人也失去了故国。《韵语阳秋》中说:自古文人,虽在艰困踣之中,亦不忘制述,盖性之所嗜,虽鼎镬在前不恤也,况下于此者乎?李后主在危城中,可谓危矣,犹作长短句,所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文未就而城破。东坡在狱中作诗赠子由云:“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犹有所托而作。李白在狱中作诗上崔相云:“贤相燮元气,再欣海县康。应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犹有所诉而作。是皆出于不得已者。刘长卿在狱中,非有所托诉也,而作诗云:“斗间谁与看冤气,盆下无由见太阳。”一诗云:“壮志已怜成白发,余生独待发青春。”一诗云:“冶长空得罪,夷甫不言钱。”又有狱中见画诗。这难道不是天生的嗜好吗?即便是缧絏之苦,也不能易其雕章缋句之乐。
  李煜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又开始了奋笔疾书。此时重新提笔,比起城破时刻以吟诗作赋强作镇定来,又是另外一种况味。这可以看作是一种自杀的举动。此时,早年那些浓艳的笔墨,一变而为沉郁顿挫的绝唱。李煜当然知道宋太宗是一个猜忌心极重的人,自己所写的那些让旧臣们为之泣下的诗词,宋太宗怎么会容忍呢?
  死亡的阴影缓缓逼近。《默记》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南唐大臣徐铉归顺宋朝,为左散骑常侍,迁给事中。太宗一日假装不经意地问他:“曾见李煜否?”
  徐铉回答说:“臣哪里敢私自会见他呢?”
  赵匡义说:“你去看看他吧,就说是我让你去看的。”
  徐铉便到了李煜居住的地方,望门下马,发现只有一个老兵守门。
  徐铉说:“我想与太尉见面。”
  老兵说:“皇帝有旨,不得与外人会面,你岂能见他?”
  徐铉说:“我正是奉旨而来。”
  老兵便进去通报。
  徐铉进去之后,站立在庭院里。很久,老兵才过来,取了两把旧椅子面对面放在大厅里。
  徐铉远远看见,便对老兵说:“只取一把椅子放在正衙就够了。”
  顷刻之间,李煜纱帽道服装而出。
  徐铉刚要跪拜,李煜立刻走下阶梯,拉着他的手走入大厅。
  徐铉还想以昔日的礼节对之,李煜说:“今天哪里敢行这样的礼?”
  徐铉把椅子拉到稍稍偏一些的位置,才敢坐下来。
  李煜牵着他的手大哭,然后坐下来,很久都沉默不言,忽然间长叹说:“当时真是后悔杀了潘佑、李平。”昔日,内史舍人潘佑有感于国运衰弱,用事者充位,愤切谏言,连上八疏,词穷理尽。潘佑说:“陛下既不能强,又不能弱,不如以兵十万助收河东,因率官朝觐,此亦保国家之良策也。”后主大怒,以为是其友李平所激,杀李平,潘佑亦自尽。
  徐铉不敢答话,告辞而去。
  翌日,赵匡义召见徐铉,询问他见后主的时候,说了些什么话。
  徐铉知道,赵匡义一定派遣了耳目在一旁偷听,便不敢隐瞒,一一告知。
  这是赵匡义设计好的计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于是,便有了七月七日赐牵机药的结局。
  李煜七月七日出生,七夕节是中国的情人节,七夕节出生的人当然是个有情郎。他生于七夕,死于七夕,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不过,李煜死得实在是太惨了。所谓“牵机药”者,“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一定是疼痛得受不了,才会头足相就,缩成一团,如同回到母亲子宫里的模样。
  赵匡义为夺取帝位,连哥哥都敢杀,哪里又会对李煜这个软弱的亡国之君手下留情呢?
  后人有感于李煜的惨死,为之不平,遂有冤冤相报的传说不胫而走。人们说,北宋的亡国之君徽宗皇帝便是李后主的投生转世,是特地来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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