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魂梦与君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几番魂梦与君同- 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也只有小山这样的天才方能写出;如此“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之曲,也只有小山这样的知音才配得上听。那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歌声,花钱是买不来的,惟有用另一颗心方可换得。
  清歌可当酒。回到家中,醉意仍未消。春天的夜晚很长,只好让梦来消磨。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在梦中,身体像一只白鹤一样,轻飘飘地在漫天杨花中掠过谢桥。
  谢桥就是谢娘桥。谢娘一种说法是指唐时名妓谢秋娘;另一种说法是指因“未若柳絮因风起”而号称“咏絮才”的一代才女谢道蕴。后来,“谢桥”成为一种象征:只要桥头站着那位心爱的女子,那座桥便配得上称为“谢桥”!
  被称为“清代的小山”的纳兰容若,在《饮水词》中也有一首《采桑子》写给谢桥和桥头的女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潇潇,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可曾到谢桥?
  谢桥如同美国麦迪逊郡的那座廊桥,廊桥有遗梦,谢桥也有遗梦。学者吴世昌评论说:“‘歌中醉倒’谓一味贪听唱小令,一曲一盏,不觉醉倒了。这是说她的歌太美,欲罢而不能。末二句连伪君子理学家也赞曰:‘鬼语也’,而林语堂《苏东坡传》竟说这是‘魔鬼的话’!”(《词林新话》)
  吴世昌所谓的“伪君子理学家”,乃是宋代理学大师程伊川(程颐)。据《邵氏闻见后录》中记载:“程叔微云: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
  程颐是一个古板的老夫子,连年轻的皇帝都害怕他。老夫子负责教导皇帝儒家伦理,皇帝刚刚兴致盎然地采摘了一枝垂柳,老夫子便严厉地批评说:这种做法伤害了上天的造物之情!显然,这是一个完全无趣之人。但是,即便是此无趣之人,也懂得欣赏小山词,可见每人心中皆有一柔软之处。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说:“‘又踏杨花过谢桥’,即伊川亦为叹赏,近于‘我见犹怜’矣。”
  程颐“鬼语”之说,表明人已经被这个世界所异化了,人已经成为儒家伦理的奴仆。宋代中叶之后的士大夫阶层,逐渐丧失了文学想象力,稍稍出格一点的文辞,便被他们看作是不可思议的“鬼语”。后世文人论及小山词,多沿用程伊川“鬼语”之说。如厉鹗之《论词绝句》云:“鬼语分明爱赏多,小山小令擅清歌。世间不少分襟处,月细分尖唤奈何!”
  我喜欢词,喜欢婉约词,喜欢小山词。
  词本来就是一种最适宜于表达个人情感的文体,用日本文学的概念,它更接近一种“私文学”。明人王世贞说:“词须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挟春月烟花于闺帷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尔。至于慷慨磊落,纵横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他以“儒冠而胡服”批评豪放词,颇为形象贴切。词本来就不应承担“不朽之盛事,经国之伟业”的使命。
  家国大事,一边去吧。
  词是所有文体中最个人化,也最自由的一种文体,它是中国文人最后的一块“自留地”。词是“鬼语”,也是“痴语”。词人们甚至将此种称呼直接作为集子的名字,如高观国便有《竹屋痴语》。后来,《红楼梦》也说:“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为个人而写作,是一种让人敬重的立场。这种写作方式,也就意味作家本人只能成为时代的“放逐者”和正史的“缺席者”。鲁迅说过,堂堂皇皇的《二十四史》,其实都是帝王将相的家谱罢了。在这本厚黑人物的家谱里,自然找不到小山这类“畸人”的传记。
  晏几道虽然出身于显赫的乌衣门第,其生平事迹却仅存三言两语、扑朔迷离,个中缘故,颇值后人深思。
  依照我个人的猜想,也许因为小山的一生毫无儒家伦理所推崇的“丰功伟绩”,且行事为人堪称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个人主义者”,所以为正统史家所不容。食君俸禄的史官们根本不愿花费笔墨记载小山的那些没有“微言大义”的“风流韵事”。
  北宋中叶之后,“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教条逐渐侵蚀并控制士大夫阶层的思想,小山式的多情与有趣的人物,此后更寥若晨星。
  显然,晏几道根本不是像范仲淹那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大夫。他看重的是“梦魂惯得无拘检”的生活方式,是文字与音韵之美。这是一颗浪漫不羁的灵魂,便是君王的威严也禁锢不住。
  而那位深情到了痴情地步的女子,在漫天的杨花中,早已守候在谢桥的桥头。
  你不能迟到。
  这一梦中的场景,让我想起《聊斋志异》中的那个笑声琅琅的女孩子婴宁。
  《聊斋》之中,花妖狐魅,多近人情。人间薄情,鬼域有情。蒲松龄写《聊斋》的时候,“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在这凄凉与饥寒之中,偏偏跃动着一位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的少女。婴宁是整本《聊斋》中最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她视礼法为无物,视陈规为无物,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一天,婴宁像野孩子一样爬到树上,从树上俯视这名弱不禁风的书生。
  书生没有发现伏在树上的美人,直到婴宁止不住的笑声,才诱得他仰头张望。这一张望可不得了。
  于是,王子服在树下心惊胆战地喊道:“姑娘,不要这样,你会摔下来的!”
  她却调皮地翻身着地,落花与笑声在半空中一起飞舞。
  难得这样一个旁边没有父母和奴婢的机会。王子服从袖子中拿出一枝早已枯干的花来递给这个朝思暮想的女孩。
  婴宁接在手中,不解地问道:“这花已经干了,要它何用?”
  王子服说:“这是上元节的时候,妹子遗留下来的,我一直精心保存着。”这是情场老手的路子,很少有骄傲的少女不入其毂中。
  婴宁却继续追问道:“你保存这枝花有什么好处呢?”
  王子服回答说:“以示相爱不忘。自从上元相遇,凝思成病,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
  婴宁说:“这算得了什么?你何必牵挂这没有价值的东西?等你离开的时候,我叫老奴来,折一大捆漂亮的花,让你带走。”似乎是所问非所答,却并非故意搪塞。
  天真烂漫的少女,只道是人皆爱花,并不觉得自己的惊世之美已远胜于花。
  王子服黔驴技穷了,只好无奈地说:“妹子痴耶?”
  婴宁反问说:“何便是痴?”
  书生不得不直说了:“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
  女孩子却还是不明白:“葭莩之情,爱何待言。”
  书生说:“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
  于是,女孩子又问:“有何异乎?”
  书生回答说:“夜共枕席耳。”
  女孩子俯首沉思良久,这才回答说:“我不惯于生人睡。”
  这番对话,亦是一首好词。后来,两人终于结为眷属,他们的孩子与母亲一样笑对人生。
  婴宁是个哭笑皆由己心的痴女子,小山则是个沉醉在爱情中的痴公子。他们懂得什么是爱,便也知道了自由的可贵。爱自由,是人类最高贵的品质之一。一个爱自由的人,必然与不断剥夺人的自由的等级秩序形成某种紧张关系。
  那么,用什么方式来捍卫自由呢?用酒还是用歌?
  酒只是消极的、暂时的逃避,诗歌却是积极的、永恒的抗争。
  诗歌的力量怎么高估都不为过。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在其研究中国古典诗歌的杰作《迷楼》中,有过这样的一段论述:“在日常情况下,外在于诗歌的那个现实世界将羞耻感和屈从心之类的清规戒律强加在人心中的野兽身上,诗歌顶着这些清规戒律逆流而上,并从中汲取力量。社会用言词束缚我们,而诗歌也用言词迎头反击:用无懈可击的言词,模棱两可的言词,轻重权衡的言词,与通常被社会驱使得单调乏味的言词相对抗的言词。诗歌用这些言词对我们诉说,并且不动声色地试图侵蚀所有不小心听它诉说的人。”是的,诗歌比酒更有力量。诗歌唤起了人类爱自由、以及反诸内心世界的天性。
  无疑,小山词便是此种具有内在的颠覆性的诗歌。
  小山不曾谴责过什么,他自足于诗歌的世界,正可谓“万事全将飞雪看,一闲且问苍天借”。这种姿态已经足以让“遵纪守法”的大众莫名惊诧了。
  哪一眼小桥上,伫立过佳人?
  哪一树杨花下,漫步过才子?
  小山还有一首《清平乐》,亦是对那欢乐年华的回忆:
  心期休问,只有尊前分。勾引行人添别恨,因是语低香近。
  劝人满酌金钟,清歌唱彻还重。莫道后期无定,梦魂犹有相逢。
  “语低香近”句,有小儿女软玉温香的情态。告别之后,这种体验便只能在梦中重温了。
  但是,梦醒之后总是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加斯东·巴拉什在《梦想的诗学》中也发出过同样的追问:我们是否存在过?我们是否梦想过我们存在,而现在,在梦想我们的童年时,我们是否还是我们本人?
  于小山而言,歧路和末路,都是同一条路。虽然没有父亲那显赫的官职和爵位,他却能比父亲更自由地哭与笑,难怪冯煦在《蒿庵论词》中称之为“古之伤心人也”——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连“伤心”都不敢随心所欲地表现出来。
  小山在诗歌中自由了,我也在诗歌中自由了,“诗歌可以用反抗的自由来诱惑我们,从而使所有彼此矛盾的、未曾实现的可能性集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烈的对抗运动”。在此意义上,小山乃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位罕有的“自由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