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魂梦与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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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番魂梦与君同-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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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入睡的时候,往往比在清醒时更少受到现实世界的约束,人可以借梦境让感情找到归宿。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让人体味到理想的实现与愿望的满足之后难以抑制的狂欢。
  小山词中有不少篇章都闪烁着在梦中爱得酣畅淋漓的场面:“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道”,“别后除非,梦里时时见得伊”等等。在梦中,爱情终于得以延续和完全;在梦中,爱情终于得以成熟和燃烧。
  然而,并非所有的梦都是喜悦和欢畅的,有时梦境比现实还要让人失望和苦痛。小山词中也有不少伤心之梦、凄凉之梦,如:“眠思梦想,不如双燕,得到兰房”,“金风玉露初凉夜,秋草窗前,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依前青枕梦回时,试问闲愁有几?”,“眼底关山无奈,梦中云雨空休”,“兰衾犹有旧时香,每到梦回珠泪满”等等。归结起来,便是此首《阮郎归》中所说的“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是的,睡着了又如何呢?
  是的,梦见了又如何呢?
  是的,纵然在梦中与她相遇,梦醒之后还不是要一个人面对认同大海般的无边的孤独?
  梦醒时分,涌上心头的是一阵刻骨铭心的苦痛。此时此刻,梦者才恍然大悟:还不如不做梦的好!
  但,倘若无梦,小山又怎能成其为小山呢?正如后人所论:“‘痴绝’的小山,半辈子都生活在自己的梦中。”其实,岂止是小山,人类历史上一切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与思想家,难道不都或多或少地沉湎于自己营建的“华胥世界”之中吗?他们的一生,乃是梦游的过客。
  沈约在《别范安成诗》中问道:“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李善注曰:《韩非子》曰:“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小山可不止如此三回。
  于是,薄薄的一册《小山集》便成为的梦的画廊,便成为一名梦游者的言说。这个画廊里的梦,是五光十色的,既有笑声朗朗,也有泪光盈盈。诸如:“梦中”、“梦后”、“梦回”、“梦觉”、“梦魂”、“梦雨”、“梦云”;还有“春梦”、“秋梦”、“夜梦”、“虚梦”、“残梦”、“蝶梦”、“如梦”;再加上“鸳屏梦”、“巫峡梦”、“桃源梦”、“蝴蝶梦”、“高唐梦”、“阳台梦”、“眠思梦想”等等,真是一个梦的世界。
  “梦”字在全部小山词中出现了六十多次。这六十多个“梦”字,宛如珍珠般散布在草丛中一般,时而让人眼睛为之一亮。与“梦”有关的词作,占了全部小山词的四分之一。可以说,没有对梦境的描摹,没有对梦境的追寻,便没有小山词超越时空的艺术魅力。
  虽然说“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但人生如果没有梦,这几十年的光阴如何才能熬得过去呢?梦境固然是虚幻的,但现实何尝又不是虚幻的呢?“衣化客尘古今道”,功名不可恃、金钱不可恃、文字亦不可恃,只有爱情是永恒的——“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间情致”。
  会做梦的人,即是会爱的人。小山词真正是“梦中得句”。
  狂情错向红尘住,忘了瑶台路。小山无须进入天台山才能遇到神仙妹妹,他本人便是“神仙中人”。清人况周颐说得很妙:“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贻,贤师友相沆瀣,其独造处,岂凡夫肉眼所能见及!”(《惠风词话》)小山词不是写给那些没有心肝的负心人的,而是写给那些千金不换的有情男女的。即便是怨恨之语,也对浪子怀着温暖的回头的期望。
  那个你爱的人,必是让你魂牵梦绕的人。我把小山词看作是古代中国最动人的情书。这些美丽如天鹅的羽毛的句子,飘荡在理想与现实、梦境与大地之间,是对爱情的持守与呼唤,是对爱情的拥抱与求索。阅读晏几道的《小山集》,你便能与中国古代最动人的爱情不期而遇。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1)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重。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怎样才能认出你忠实的爱人?
  我遇见过许多人
  我来自那个神圣的地方,
  有的人来到这里,有的人去向远方。
  《荷马史诗》
  与盲诗人荷马的这首歌咏逝去的爱情的诗句一样,晏几道在这是讲述的也是一个纯洁无瑕的爱情故事。
  晏几道的一生堪称“为爱情的一生”和“为艺术的一生”。
  晏几道的生卒年一直模糊不可考。直至近年来发现了《东南晏氏重修宗谱》,方才解惑。其中之《临川沙河世系》明确记载:“殊公儿子几道,字叔原,行十五,号小山……宋宝元戊寅四月二十三日辰时生,宋大观庚寅年九月殁,寿七十三岁。”此谱为清高宗乾隆三十二年(公元一七六八年)由晏殊第二十九世孙、江西省湖口县令晏成玉主修;由晏氏后裔历代相传而保存下来,故所载内容应是真实可信的。
  欧阳修为晏殊撰写碑文时,述殊子八人,谓:“几道、传正,皆太常寺太祝。”(《晏殊神道碑》)以人数次序推算,晏几道当是晏殊之第七子,与黄庭坚所说的“临淄公暮子”(《小山词序》)相合。
  其“太常寺太祝”一官,系承父荫而得,是内廷供奉的闲曹。他终身都未参加朝廷举办的科举考试,对研读“圣贤书”亦毫无兴趣,却以创作为士大夫所不齿的“小词”来“自娱”。
  既贵为相门公子,且才华奕奕,少年时代的小山自是跌宕歌词,纵横诗酒,斗鸡走马,乐享奢华。当时情景,如他本人所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蘋、云,
  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小山词自序》)如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样,这段少年岁月,是其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时候,世界美丽如斯,小晏时时思如泉涌,所作之绝妙好词,通常都是书写出来,立刻交给才艺双绝的歌女们当场演唱。由此可知,已经进入文学史殿堂的宋词,犹如今天的流行歌曲的歌词。而今日的流行歌曲的歌词,未来未尝不能进入未来的文学史。
  小山词别具一格,宛如天成,如此美妙的词句,自然为那些“娟姿艳态、一座皆倾”的女孩子们爱不释手,他本人也就成为她们心中之挚爱。
  至和二年(公元一零五五年),晏殊去世,是年晏几道刚刚十七岁。父亲的死,是其一生的重大转折点。父亲在世的时候,大树底下好乘凉,小山可以肆无忌惮地按照自己的性情来生活;一旦父亲去世,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生涯立即嘎然而止,这位不谙人情世故的青年公子立刻感受到外部世界的霜刀雪剑。
  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形容小晏:“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少年鲁迅亲历了传统大家族迅速崩解的整个过程,他与母亲一起辗转于当铺和药房之间,早知人间冷暖;青年晏几道从众星捧月之“月”,一变而为天边外之“孤星”,在世事洞明之后,依然保有一颗纯然的赤子之心。
  小山不喜交际,尤其不喜欢与名人交往。据《砚北杂志》中记载:“元祐,叔原以长短句行,苏子瞻因黄鲁直(黄庭坚)欲见之。则谢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其时,苏轼已名满天下,多少人以能见其一面为荣,此刻主动上门求见,小山却根本不屑与之见面。即便有好朋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出面引见,小山仍然婉拒之。
  小山的这句回答足见其“畸人”的性情——今天那些执政掌权的显贵们,大半都是我父亲当年的门客,我哪里有时间与他们一一会面呢!小山与东坡两颗本可惺惺相惜的心灵,由此失之交臂。此事夏承焘之《二晏年谱》记载为元祐三年,其时小山已进入暮年。
  幸好苏东坡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不会为此而怀恨在心,大约只是一笑了之吧。要是被拒绝的是钟会那样的小人,那么恃才傲物的晏几道有可能落得个如同嵇康一般的悲惨命运。
  一开始,钟会非常仰慕嵇康,拿着文稿上门请教,却又害怕被其瞧不起,不敢进门见面。于是,他在户外将文稿扔进嵇康家,然后赶紧跑掉。
  第二次,钟会好容易鼓足勇气进了门。嵇康正在院子里的大柳树下打铁,旁若无人,过了好些时候,仍旧一言不发。钟会只好尴尬地告辞,嵇康这才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硬着头皮回答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表面上客客气气,心中已然对嵇康恨之入骨。
  这种极其自尊其实又极其自卑的小人是得罪不起的。不过,嵇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怕他了。
  后来,钟会的谗言终于将嵇康送上了刑场。一曲《广陵散》成为千古绝唱。
  多少年过去了,大宋朝的皇帝先后换了好几个,宰相们更是走马灯式地换了几打。安于贫寒生活的小山,在追寻昔日好友之时,才蓦然发现:“而已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人间云云。”是的,没有人能抵抗岁月无情的摧残,死者们在地下将我们非议。
  当年的三位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一死、一残、一老,而那些美丽如花的歌女们,则早已从王谢堂前流落到了寻常百姓家。
  她们还安好吗?
  她们还能放开歌喉,歌唱昔日那些曼妙无比的歌曲吗?
  朴树的《那些花儿》忽然在我耳边响起: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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