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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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活着-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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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听,他不是在说有庆吗?当时那个高兴啊,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就是比有庆大四、
五岁的孩子,也被有庆甩掉了一圈。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光着脚丫,鞋子拿在手里,满
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十圈。这孩子跑完以后,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像是一点事情都没
有,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接着双手背到身后,神气活现
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

    我心里高兴,朝他喊了一声:

    “有庆。”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模大样,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庆一看到我,马上不自
在了,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声说:

    “好儿子啊,你给爹争气啦。”

    有庆听到我嗓门这么大,急忙四处看看,他是不愿意让同学看到我。这时有个大胖子叫
他:

    “徐有庆。”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去,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

    “是老师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帐,就对他挥挥手:

    “去吧,去吧。”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他按住有庆的脑袋,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儿子的肩膀上像是长
出了一只手掌。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
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那是高兴
的。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他说:

    “是体育老师。”

    我说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从另两堆里各拿出
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又看了一会,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
堆给凤霞,一堆给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没有我的。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
了四堆,他就这么分来分去,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

    过了几天,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说他长大了能当个
运动员,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有庆坐在门槛上,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当着体育老师的
面我不好说什么,他走后,我就把有庆叫过来,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
闪的,我对他说:

    “你给我,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我很高兴。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送你
去学校,是要你好念书,不是让你去学跑步,跑步还用学?鸡都会跑?”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我问他:

    “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还没黄的时候,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下了差不
多有一个来月,中间虽说天气晴朗过,没出两天又阴了,又下上了雨。我们是看着水在田里
积起来,雨水往上长,稻子就往下垂,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没到了水里。村里上
了年纪的人都哭了,都说:

    “往后的日了怎么过呀?”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我们的,他们说:

    “愁什么呀,天无绝人之路,队长去县里要粮食啦。”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一次县里,他什么都没拿回来,只是带回来几句话:

    “大伙放心吧,县长说了,只要他不饿死,大伙也都饿不死。”

    那一个月的雨下过去后,连着几天的大热天,田里的稻子全烂了,一到晚上,*绱倒*
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伙还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场,这么一来稻子
没收起,稻草也全烂光了。什么都没了,队长说起来县里会给粮食的,可谁也没见到有粮食
来,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谁家也不敢煮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
也是越来越薄。那么过了三、两个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牵到城里卖
了,换些米回来,我们琢磨着这羊能换回来百十来斤大米,这样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
的时候。

    家里人都有一、两个月没怎么吃饱了,那头羊还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时声
音又大又响,全是有庆的功劳,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他
心疼那头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就把这话对有庆说了。那时候有庆刚把一篮草倒到羊棚里,羊沙沙
地吃着草,那声响像是在下雨,他提着空篮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

    我走进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这孩子才扭头看了看我,说:

    “它饿坏了。”

    我说:“有庆,爹有事要跟你说。”

    有庆答应一声,把身体转过来,我继续说:

    “家里粮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卖掉,换些米回来,要不一家人都得挨
饿了。”

    有庆低着脑袋一声不吭,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这头羊,我拍拍他的肩说:

    “等日子好过一些了,我再去买头羊回来。”

    有庆点点头,有庆是长大了,他比过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几年,他准得又哭又闹。我
们从羊棚里走出来时,有庆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

    “爹,你别把它卖给宰羊的好吗?”

    我心想这年月谁家还会养着一头羊,不卖给宰羊的,去卖给谁呢?看着有庆那副样子,
我也只好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我将米袋搭在肩上,从羊棚里把羊牵出来,刚走到村口,听到家珍在后面
叫我,回过头去看到家珍和有庆走来,家珍说:

    “有庆也要去。”

    我说:“礼拜天学校没课,有庆去干什么?”

    家珍说:“你就让他去吧。”

    我知道有庆是想和羊多呆一会,他怕我不答应,让他娘来说。我心想他要去就让他去
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庆跑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绳子,低着脑袋跟着我走去。

    这孩子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倒是那头羊咩咩叫唤个不停,有庆牵着它走,它时时脑袋
伸过去撞一下有庆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庆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庆亲
热。它越是亲热,有庆心里越是难受,咬着嘴唇都要哭出来了。

    看着有庆低着脑袋一个劲地往前走,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话宽慰他,我说:

    “把它卖掉总比宰掉它好。羊啊,是牲畜,生来就是这个命。”

    走到了城里,快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时,有庆站住了脚,看看那头羊说:

    “爹,我在这里等你。”

    我知道他是不愿看到把羊卖掉,就从他手里接过绳子,牵着羊往前走,走了没几步,有
庆在后面喊:

    “爹,你答应过的。”

    我回头问:“我答应什么?”

    有庆有些急了,他说:

    “你答应不卖给宰羊的。”

    我早就忘了昨天说过的话,好在有庆不跟着我了,要不这孩子肯定会哭上一阵子。我
说:

    “知道。”

    我牵着羊拐了个弯,朝城里的肉铺子走去。先前挂满肉的铺子里,到了这灾年连个肉屁
都看不到了,里面坐着一个人,懒洋洋的样子。我给他送去一头羊,他没显得有多高兴。

    我们一起给羊上秤时,他的手直哆嗦,他说:

    “吃不饱,没力气了。”

    连城里人都吃不饱了。他说他的铺子有十来天没挂过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
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说:

    “你等着吧,不出一个小时,买肉的排队会排到那边。”

    他没说错,才等我走开,就有十来个人在那里排队了。米店也排队,我原以为那头羊能
换回百十来斤米,结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我路过一家小店时,掏出两分钱给有庆买了两
颗硬糖,我想有庆辛辛苦苦了一年,也该给他甜甜嘴。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有庆在那地方走来走去,踢着一颗小石子。我把两颗糖给
他,他一颗放在口袋里,剥开另一颗放进嘴里。我们往前走去,有庆将糖纸叠得整整齐齐拿
在手上,然后抬起脑袋问我:

    “爹,你吃吗?”

    我摇摇头说:“你自己吃。”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她叹息一声,什么话也没说。最
难的是家珍,一家四张嘴每天吃什么?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觉。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她每
天提着篮子去挖野菜,身体本来就有病,又天天忍饥挨饿,那病真让医生说中了,越来越
重,只能拄着根树枝走路,走上二十来步就要满头大汗。别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
到地上,站起来时身体直打晃,我见了心里不好受*运担*

    “你就别出门了。”

    她不答应,拄着树枝往屋外走,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她身体就往地上倒。家珍坐到地
上呜呜地哭上了,她说:

    “我还没死,你就把我当死人了。”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女人啊,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什么话都说。我不让她干活,
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

    没出三个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掺和着吃些南瓜叶,树
皮什么的,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
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村里人越来越少,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队长去了几次
县里,回来时都走不到村口,一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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