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
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
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
“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
“你找到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的。”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
放到我肩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
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
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
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
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
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
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
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
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
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
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
“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
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
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
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
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
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对
她说:
“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她问我:
“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
有些日子。”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庆的。”
我说:“不是,累也不会累成这样。”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
“你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是啊,一夜没睡。”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有庆才被埋到土里,尸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
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里干活,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
我慢慢往城里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来,到有庆坟前坐下。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
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
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几天,家珍都是睁着眼睛等我回来,问我有庆好些了
吗?我就随便编些话去骗她。过了几天我回去时,家珍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只能这样,骗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
就好。
有天晚上我离开有庆的坟,回到家里在家珍身旁躺下后,睡着的家珍突然说:
“福贵,我的日子不长了。”
我心里一沉,去摸她的脸,脸上都是泪,家珍又说:
“你要照看好凤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没提有庆,我当时心里马上乱了,想说些宽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傍晚,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家珍让我别去了,她要我背着她
去村里走走。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了,瘦得身上全
是骨头。一出家门,家珍就说: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庆,我嘴里说好,腿脚怎么也不肯往村那地方去,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
口,家珍这时轻声说:
“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也开始发软。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我知道那是家
珍的眼泪,家珍说:
“让我去看看有庆吧。”
我知道骗不下去,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声告诉我:
“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
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两只手在
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我看着家珍这付样子,
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
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
“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
是撒满了盐。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这位老人呆在一起,当他和那头牛歇够了,下到地里耕田时,我丝
毫没有离开的想法,我像个哨兵一样在那棵树下守着他。
那时候四周田地里庄稼人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两个身强
力壮的男人都举着茶水桶在比赛喝水,旁边年轻人又喊又叫,他们的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
的位置上。福贵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两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
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
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
捶了捶,我听到她说:
“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
“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
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贵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
笑,对我说:
“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后来,我们又一起坐在了树荫里,我请他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仿佛是
我正在为他做些什么,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悦之情。
我原以为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了。有一阵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床上喘气都
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闭着,也不想吃东西,每次都是我和凤霞把她扶起来,硬往她嘴里灌
着粥汤。家珍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扶着她就跟扶着一捆柴禾似的。
队长到我家来过两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样直摇头,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
“怕是不行了。”
我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有庆死了还不到半个月,眼看着家珍也要去了。这个家一下子
没了两个人,往后的日子过起来可就难了,等于是一口锅砸掉了一半,锅不是锅,家不成
家。
队长说是上公社卫生院请个医生来看看,队长说话还真算数,他去公社开会回来时,还
真带了个医生回来。那个医生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问我家珍得了什么病,我说:
“是软骨病。”
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来,给家珍切脉,我看着医生边切脉边和家珍说话,家珍听到
有人和她说话,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