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来,给家珍切脉,我看着医生边切脉边和家珍说话,家珍听到
有人和她说话,只是眼睛睁了睁,也不回答。医生不知怎么搞的没找到家珍的脉搏,他像是
吓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后一只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家珍的脉
搏,脑袋像是要去听似的歪了下去。过了一会,医生站起来对我说:
“脉搏弱的都快摸不到了。”
医生说:“你准备着办后事吧。”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我当时差点没栽到地上,我跟着医生走到屋外,
问他:
“我女人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出不了一个月。得了那种病,只要全身一瘫也就快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凤霞睡着以后,我一个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时候了,先是呜呜地哭,
哭了一阵我就开始想从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家珍嫁给我以
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时候了。后来我想想光哭光难受也没用,
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实在的事,给家珍的后事得办的像样一点。
队长心好,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说:
“福贵,你想得开些,人啊,总是要死的,眼下也别想什么了,只要让家珍死得舒坦就
好。这村里的地,你随便选一块,给家珍做坟。”
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开了,我对队长说:
“家珍想和有庆呆在一起,她俩得埋在一个地方。”
有庆可怜,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这样,家里再穷也要给她打一口棺材,要
不我良心上交待不过去。家珍当初要是嫁了别人,不跟着我受罪,也不会累成这样,得这种
病。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借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说起给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
住掉眼泪。大伙都穷,借来的钱不够打棺材,后来队长给我凑了些村里的公款,才到邻村将
木匠请来。
凤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去了,她看到我一闲下来就往先前村里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里
干活。我在那里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饭。凤霞来叫我,叫了几次看到棺材的形状出来
了,她才觉察到了一些,睁圆了眼睛做手势问我,我心想凤霞也该知道这些,就告诉了她。
这孩子拚命地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势告诉她,这是给家珍准备的,是给家珍
以后用的。凤霞还是摇头,拉着我就往家里走。回到了家中,凤霞还拉着我的袖管,她推推
家珍,家珍眼睛睁开来。她就使劲摇我的胳膊,让我看家珍活得好好的。然后右手伸开了往
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
凤霞心里根本就没想她娘会死,就是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看着凤霞的样子,我
只好低下头,什么手势都不做了。
家珍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时觉得她好些了,有时又觉得她真的快去了。后来有
一个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准备熄灯时,家珍突然抬起胳膊拉了拉我,让我别熄灯。家珍说
话的声音跟蚊子一样大,她要我把她的身体侧过来。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几
声:
“福贵。”
然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家珍又睁开眼睛问我:“凤霞睡得好吗?’我起
身看看凤霞,对她说:
“凤霞睡着了。”
那晚上家珍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到后来累了才睡着。
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样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着是不是人常
说的回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还热着我才稍稍放心下来。
第二天我起床时,家珍还睡着,我想她昨晚上睡得晚,就没叫醒她,和凤霞喝了点粥下
地去干活。那天收工早,我和凤霞回到家里时,我吓了一跳,家珍竟然坐在床上了,她是自
己坐起来的。家珍看到我们进去,轻声说:
“福贵,我饿了,给我熬点粥。”
当时我傻站了很久,我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好起来了,家珍又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
来,我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忘了凤霞听不到,对凤霞说:
“全靠你,全靠你心里想着你娘不死。”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过了一阵子,家珍坐在床上能干些针线活了,照这样下
去,家珍没准又能下床走路。
我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心里一踏实,人就病倒了。其实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庆
一死,家珍跟着是一副快去的样子,我顾不上病,也就不觉得。家珍没让医生说中,身体慢
慢地好起来,我脑袋是越来越晕,直到有一天插秧时昏到了地上,被人抬回家,我才知道自
己是病了。
我一病倒,凤霞可就苦了,床上躺着两个人,她又服侍我们又要下地挣工分。过了几
天,我看着凤霞实在是太累,就跟家珍说好多了,拖着个病身体下田去干活,村里人见了我
都吃了一惊,说:
“福贵,你头发全白了。”
我笑笑说:“以前就白了。”
他们说:“以前还有一半是黑的呢,就这么几天你的头发全白了。”
就那么几天,我老了许多,我以前的力气再也没有回来,干活时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干
得猛一些身上到处淌虚汗。
有庆死后一个多月,春生来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
县长,我还是叫他春生。春生告诉我,他被俘虏后就当上了解放军,一直打到福建,后来又
到朝鲜去打仗。春生命大,打来打去都没被打死。朝鲜的仗打完了,他转业到邻近一个县,
有庆死的那年他才来到我们县。
春生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家里。队长还没走到门口就喊上了:
“福贵,刘县长来看你啦。”
春生和队长一进屋,我对家珍说:
“是春生,春生来了。”
谁知道家珍一听是春生,眼泪马上掉了出来,她冲着春生喊:
“你出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队长急了,对家珍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刘县长说话。”
家珍可不管那么多,她哭着喊道:
“你把有庆还给我。”
春生摇了摇头,对家珍说:“我的一点心意。”
春生把钱递给家珍,家珍看都不看,冲着他喊:
“你走,你出去。”
队长跑到家珍跟前,挡住春生,说:
“家珍,你真糊涂,有庆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刘县长害的。”
春生看家珍不肯收钱,就递给我:
“福贵,你拿着吧,求你了。”
看着家珍那样子,我哪敢收钱。春生就把钱塞到我手里,家珍的怒火立刻冲着我来了,
她喊道:
“你儿子就值两百块?”
我赶紧把钱塞回到春生手里。春生那次被家珍赶走后,又来了两次,家珍死活不让他进
门。女人都是一个心眼,她认准的事谁也不能让她变。我送春生到村口,对他说:
“春生,你以后别来了。”
春生点点头,走了。春生那次一走,就几年没再来,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才又
来了一次。
城里闹上了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村里人
都不敢进城去了。村里比起城里来,太平多了,还跟先前一样,就是晚上睡觉睡不踏实,毛
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总是在深更半夜里来,队长就站在晒场上拚命吹哨子,大伙听到哨子便
赶紧爬起来,到晒场去听广播,队长在那里喊:
“都到晒场来,毛主席他老人家要训话啦。”
我们是平民百姓,国家的事不是不关心,是弄不明白,我们都是听队长的,队长是听上
面的。只要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想,怎么做。我和家珍最操心的还是凤霞,凤霞不小
了,该给她找个婆家。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要不是她小时候得了那场病,说媒的
早把我家门槛踏平了。我自己是力气越来越小,家珍的病看样子要全好是不可能了,我们这
辈子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人也该熟了,就跟梨那样熟透了该从树上掉下来。可我们放心不下
凤霞,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老了谁会管她?
凤霞说起来又聋又哑,她也是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嫁出去娶
进来的,敲锣打鼓热闹一阵,到那时候凤霞握着锄头总要看得发呆,村里几个年轻人就对凤
霞指指点点,笑话她。
村里王家三儿子娶亲时,都说新娘漂亮。那天新娘被迎进村里来时,穿着大红的棉袄,
哧哧笑个不停。我在田里望去,新娘整个儿是个红人了,那脸蛋红扑扑特别顺眼。
田里干活的人全跑了过去,新郎从口袋里摸出飞马牌香烟,向年长的男人敬烟,几个年
轻人在一旁喊: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
新郎嘻嘻笑着把烟藏回到口袋里,那几个年轻人冲上去抢,喊着:
“女人都娶到床上了,也不给根烟抽。”
新郎使劲捂住口袋,他们硬是掰开他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后一个人举着,别的人
跟着跑上了一条田埂。
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围着新娘,嘻嘻哈哈肯定说了些难听的话,新娘低头直笑。女人到了
出嫁的时候,是什么都看着舒服,什么都听着高兴。
凤霞在田里,一看到这种场景,又看呆了,两只眼睛连眨都没眨,锄头抱在怀里,一动
不动。我站在一旁看得心里难受,心想她要看就让她多看看吧。凤霞命苦,她只有这么一点
看看别人出嫁的福份。谁知道凤霞看着看着竟然走了上去。走到新娘旁边,痴痴笑着和她一
起走过去。这下可把那几个年轻人笑坏了,我的凤霞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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