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埂上。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衣褴衫地走过来,手里挎着那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
的碗,他成了个叫花子。是凤霞先看到他,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
“长根,长根。”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赶紧迎了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
“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呜呜地哭,说道: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
养起来。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
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我问长根:
“你还好吧?”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老了,谁家会雇我?”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他还为我哭,说道: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这样一来*兆踊岣*
苦,我对娘说: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
我娘点点头说:“长根这么好的心肠。”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说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
活拦不住他,他说:
“你们别拦我了,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
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
我租了龙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户了,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得叫他龙老爷,起
先龙二听我这么叫,总是摆摆手说:
“福贵,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我在地里干活时,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有一次我正割着稻
子,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对我说:
“福贵,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赌啦。赌场无赢家,我是见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
你这种地步。”
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
“是龙老爷。”
龙二指指凤霞,问道:
“这是你的崽子吗?”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
“是,龙老爷。”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就赶紧对她说:
“凤霞,快向龙老爷行礼。”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
“是,龙老爷。”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后两个多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
说是生啦,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
“有庆姓什么?”
那人说:“姓徐呀。”
那时我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她话没说完,就擦起了眼泪。我一
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跑出了十来步,我不敢跑了,想
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我就对娘说:
“娘,你赶紧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她们。”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
里的习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
“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呆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
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
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
开的金黄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
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
了光线,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说道:
“是我,我是家珍。”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
娘,也有些不像,我问凤霞:
“谁在喊?”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
“是奶奶。”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
在一旁。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
太使劲了,两只手撑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摇来晃
去,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埂,我
娘还在喊,越走近她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
珍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她对我说:
“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别人谁也抢不走的。”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
家珍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觉得。我常对家珍说:
“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
一下,就高兴地笑起来,她说:
“我不累。”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家珍脱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
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盈的。凤霞是个好孩子,我们从砖瓦的*课莅岬矫┪堇*
去住,她照样高高兴兴,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再不到田边
来陪我,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有庆苦呵,他姐姐还过了四、五年好日子,有庆才在城里呆
了半年,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开始只是头晕,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我
也没怎么在意,想想她年纪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后来有一天,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
歪,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她还那么靠着。家珍叫她,她也不答
应,伸手推推她,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家珍吓得大声叫我,我走到灶间时,她又醒了过
来,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我们问她,她也不答应,又过了一阵,她闻到焦糊的味道,知道
饭煮糊了,才开口说道: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体又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到床
上,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她怕我们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
“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我站着没有动。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是用手帕包着
的。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只剩下这两块了。可我娘的身体更叫
我担心,我就拿过银元。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
服,让我换上。我对家珍说:
“我走了。”
家珍没说话,跟着我走到门口,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
点头。自从家珍回来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脚
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要进城去了。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她看到我
穿得很干净,就问:
“爹,你不是下田吧?”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走进城里时心里还
真有点发虚,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话。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宁愿多绕一些路。城里几个郎中的
医术我都知道,哪个收钱黑,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
林郎中,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
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那孩
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就走上去对他说:
“我来帮你敲。”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里面有人答应:
“来啦。”
这时小孩对我说:
“我们快跑吧。”
我还没明白过来,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门打开后,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
衣服,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