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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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活着-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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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没明白过来,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门打开后,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
衣服,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本来我想算了,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还说:

    “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我骂道:

    “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也不会向你要饭。”

    他扑上来就打,我脸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一脚。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这
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我呢,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

    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

    “难看死啦,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

    我们停住手脚,往后一看,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
拉着。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是个当官的。那仆人真灵活,一看到当官的就
马上点头哈腰:

    “长官,嘿嘿,长官。”

    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

    “两头蠢驴,打架都不会,给我去拉大炮。”

    我一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他是拉我当壮丁的。那仆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说:

    “长官,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

    长官说:“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

    “不,不。”仆人吓得连声说,“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也敢。排长,我是县太爷的
仆人。”

    “操你娘。”长官大声骂道:“老子是连长。”

    “是,是,连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反而把连长说烦了,连长伸手给他一巴掌:

    “少他娘的说废话,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还有你。”

    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马的缰绳,跟着他们往前走。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
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走了一段路后,连长竟然答应了,他说:

    “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烦死我了。”

    仆人高兴坏了,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可又没有下跪,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
着手,连长说:

    “还不滚蛋。”

    仆人说:“滚,滚,我这就滚。”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把胳膊端平了,闭上一只眼睛向走
去的仆人瞄准。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
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连长这时对他说:

    “走呀,走呀。”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哭带喊:

    “连长,连长,连长。”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
了。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

    “站起来,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连长又说:“走呀,走呀。”

    他伤心地哭了,结结巴巴地说:

    “连长,我拉大炮吧。”

    连长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准,嘴里说着:

    “走呀,走呀。”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转身就疯跑起来。连长打出第二枪时,他刚好拐进了一条
胡同。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骂了一声:

    “他娘的,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

    连长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就提着手枪走过来,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对我
说:

    “你也回去吧。”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我连
声说: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走出城里时,看到田地里与我
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头哭了。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开始的几天我一心
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每过两天,连里就会少掉一、两张熟悉的脸,我心
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说:

    “谁也逃不掉。”

    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说: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让打死,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诉我,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
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当兵六年多,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
仗。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结果
撞上了这一支炮队。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他说:

    “我逃腻了。”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长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离家越远我也就越
没有胆量逃跑。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苏
人,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说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
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亲热,他总是挨着我,拉着我的胳膊问说:

    “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我说:“我不知道。”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过了长江以后,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起先是远
远传来,我们又走了两天,枪炮声越来越响。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里别说是人了,
连牲畜都见不着。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过去问连长:

    “连长,这是什么地方?”

    连长说:“你问我,我他娘的去问谁?”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村里人跑了个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和
一些茅屋,什么都没有。过了两天,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
又一队队走过来,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又过了两天,我们一炮还未打,连长对我
们说:

    “我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
里,满地都是黄衣服,像是赶庙会一样。这时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
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老全走
南闯北,在七支部队里混过,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互相打听几个人名,我听
他们不是说死了,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老全告诉我和春生,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
过。老全正说着,有个人向这里叫:

    “老全,你还没死啊?”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哈哈笑道:

    “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

    那人还没说话,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脸一看,急忙站起来喊: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里?”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

    “死啦。”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骂道:

    “妈的,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

    “你们瞧,谁都没逃成。”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我们还不怎么害怕,连长也不
怕,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我们也没有很害
怕,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
命,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就去问连长:

    “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他气冲冲地反问:

    “打炮,往哪里打?”

    连长说得也对,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
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别出去打
炮。

    被包围以后,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飞机在上面一出现,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
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人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飞机一走,抢
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旁边的人端着枪,保护他们,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
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没过多久,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涌去,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
人,又拆茅屋又砍树,这哪还像是打仗,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才
半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树木和抱着木板、凳子
的大兵,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在空中扭来扭去。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往那里躺都硌得身体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树也砍光后,
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
根。还有一些人开始掘坟,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头往坑外一丢,也
不给重新埋了,到了那种时候,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
梦。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米倒是越来越多。没人抢米了,我们三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
铺在坑道当睡觉的床,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受了。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好在那时飞机不再
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饼,成包的大饼一落地,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叠得一层又
一层,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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