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我们的名字。这些对于他都很陌生。
“你是戴维·赖伯宁,”我握着他的手说,“而我”———我指着自己———“我是你的女儿,罗玛……这是你的妻子,我的妈妈,她叫托西娅。”
“托西娅,”他模糊地低声说,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
我很明白学习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而他也知道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妈妈向我解释爸爸中风的原因,但是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只知道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破裂,他也因此而丧失记忆。他努力使自己恢复记忆,我很清楚这对于他是多么困难,所以每当他学会一个新单词,我们俩都会非常激动,也都特别地骄傲。他也开始学习写字。也是由我教他怎么写。他已经学会写妈妈、爸爸、罗玛……
虽然爸爸现在很虚弱并且需要我,虽然他不再是强壮的英雄,可以把我举在他的肩膀上———但是我比以前更爱他了。
在九月,距离我八岁生日还有六天的一个阴沉沉的早上,爸爸死了。
在我印象里,这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那天,天正下着大暴雨。我从学校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完全被浸湿了。当我摁响了楼下的门铃时,我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我飞速跑上楼梯,冲进了家门,雨水洒落了一地。如果在以前,我没有立刻脱下湿漉漉的鞋子就闯进来,妈妈一定会训斥我。但是此时,她正坐在厨房的一个矮凳子上。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小盒子。她带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爸爸走了。”她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
我内心充满了恐惧,跑进了卧室。那张床空了,他不见了。
“爸爸在哪儿?发生什么了?”
“这几天他一直发高烧,”她缓缓地说。她的声音嘶哑而空洞,“今天早上不得不把他送进医院,但是太晚了,医生也救不了他。他的心脏发炎了,自从在集中营生病以来,他一直很虚弱,而且那种可以治愈他病痛的药,医院里也没有了。”我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放着一个胡须刷、一把剃须刀、一只手表,表链已经坏掉、一支漂亮的蓝色钢笔,前不久他还用这支钢笔写过我的名字。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所有的东西。后来,妈妈说,仅仅几个星期以后,在黑市上就可以买到青霉素。而这种药可以救爸爸的命。
妈妈在厨房的那个凳子上,坐了整整七天去悼念我的父亲。家里所有的镜子都被遮住了,就像生命静止了。
我小心翼翼地穿梭于屋子间,给妈妈拿食物、泡茶,然后一个人坐在隐蔽的角落里。
妈妈穿上了黑色的布衣,她穿了整整一年。我们还得继续活着。
第五部分 无忧无虑3、相依为命
后来,我又知道了很多关于父亲的事情,有一些是最近刚刚知道的。在战争期间,他神秘花园地为克拉格犹太反抗组织工作。他参加了青年理想主义小团体,负责派发传单、破坏铁路、炸毁军营和战车、在集市广场的斯格纳瑞咖啡馆铺设并引爆炸弹。
当他在布拉祖的时候,自愿加入集中营兵团,他们准许他当天就可以离开集中营。在那个恐怖的时代里,他假扮成一个受雇佣的年轻人在街道上与“接头人”联系。
通过地下神秘花园接头,他可以为抵制侵略战争获取炸药和武器。
当我们还住在克尔尼克家的时候,妈妈想他正在一次次地做接头准备工作。但是这可能只是她的假想而已。
我是多么希望能和父亲再多呆一些时间啊。
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妈妈只能和我相依为命。当她在晚上哭醒的时候,我会去安慰她。当我从犹太学校垂头丧气地回到家的时候,她就会紧紧地抱着我。只有她握住我的手,我才能睡着。她呵护着我,我关心着她。我们彼此感觉着对方的感受。我们几乎就像是有两个脑袋的一个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有时候,我被这个责任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我真希望父亲能在这里,帮我分担一些。她不肯吃饭,不肯睡觉,甚至不再哭泣,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非常担心她。
“你必须吃点东西。”我说。接着把茶和面包干端到她身边。
“现在睡觉吧。”我轻声说,然后给她盖上了被子。
她就像一个小孩子,需要人关心。如果我们离开彼此,将都无法生存。
妈妈一点一点地、努力地维持着我们的生活。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市里的户口办公室把姓氏改成波济欧姆卡。她想忘掉赖伯宁这个名字。也许她觉得这样做对我会好些。
我也不想再听到我以前的名字。在犹太人区的日子将永远被我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我不得不反复背诵我的新名字,使我觉得那个名字就是我。我再也不说赖伯宁这个名字,即使我有时还是想说。
这件事完成了以后,妈妈开始解决钱的问题。她得到一个公司办公室职员的工作,这公司原本是我爸爸的,现在由他的一个朋友经营。接着她出去寻找租用几乎不可能找到的更小的房子,因为我们再也住不起大房子了。
像其他人一样,她也希望能够得到一份家产。她父母的房子被德国人没收了,现在又被政府征用了。她又一次开始从一个政府机关跑到另一个政府机关。
“我们成功了。”她说。我很高兴她不再因激动而歇斯底里地大声哭嚎。
又一个春天来了。我们坐在四轮马车上,沿着沃道斯卡街道向亚伯拉罕家的房子驶去。妈妈告诉我所有祖父母家的事情,使我内心对这座屋子充满了幻想与期待。我希望能在那令人惊叹的花园里探险,那里长着果树和灌木丛;我也要在阳光下坐在花园的屋子里,就像妈妈第一次遇到爸爸时那样。在大屋子里,我将会小心地踩在画室的厚地毯上,然后进入铺着蓝色瓷砖的厨房,那里飘溢出葡萄干面包卷和烤火鸡的香味。接着我可以躺在厚厚的白色床垫里,床单上印着百合花,还镶着整洁的花边。枕套上刺绣花押字(姓名、名称等首字母组合成的)。如果那个内藏着芭蕾舞演员模型的精美音乐盒还放在妈妈的屋子里,我就要自己拿去玩。
但是什么也没有。没有果树,没有花园小屋,没有花园。相反,在一个凌乱的公墓里,我们找到一些墓碑。在公墓中间,有一间破旧不堪的木屋子。凉台上曾经被精雕玉琢的栏杆已经破烂了大半。敞开的窗户外面挂着一些还没收回去的衣服。
这一定是搞错了。我扭过头,看着妈妈。她的脸就像一块灰白的雕塑。我渐渐地意识到并没有搞错。自从战争爆发以后,妈妈也再没回过这里,再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公墓里那间荒废的小屋就是那个屋子。附近的一个小公墓被逐渐扩建,一直建到我祖父母的花园里来。现在周围几乎都成了公墓。战争中这么多死者需要大量的墓碑。
我们没能进那栋房子,因为里面挤满了陌生人。妈妈拉着我的手,回家了。我们再也没有一块儿回到过那里。
“毕竟,”她疲倦地说,“我们不能住在公墓里。”
她没有因父母的房子被占用得到一分钱的补偿金。
第五部分 无忧无虑4、要离开这里吗?
我和妈妈穿过几乎没有行人的街道,母亲像是被唤醒了沉睡在脑海里很久的东西。“看,”她说,“看这里,这原来是××商店;那原来是卖高档针织品的,在那儿你能买到最时髦的帽子;还有那边儿,有个珠宝店,人们常从那儿买珠宝;还有一个布衣店┅┅”
我指着一个空空的商店里的橱窗,上面有的字仍依稀可辨。“那边儿呢?”我问,“也是珠宝店吗?”
“是的,”她回答,“但是当时人们大都不去那儿买珠宝。”
现在,这里什么也买不到了。针织品、珠宝、帽子都买不到了。我们经过一个橱窗,我往里瞧。墙和地板都铺着漂亮的蓝白相间的花瓷砖。四周空空的。“看这些漂亮的瓷砖!”我说。
妈妈哀叹了一声。“以前这是个卖肉的铺子,”她低低地说,“这里有镇上最好的屠夫。你真该看看他做的肉!光是想想就直让人流口水。” 渐渐地,我知道了更多的关于以前那些日子的情形。那个时候,一切都很容易,都很美好,生活是那么丰富,那么奢华!有时候,我会禁不住说我真希望能过上那种生活,妈妈也很怀念它,但是从来没说过自己现在的感受。
那些日子再也不会有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阴暗起来。人们试图努力,再回到原来那种生活———我们也在试图努力———但是人们都很穷。东西都变得很难买到,只有黑市越来越繁荣。就像以前那样,这个城镇里又突然出现了很多学者、艺术家、报刊记者、教授专家、文学家,他们或是出生在克拉格,或是来这里过新生活。
不管怎么样,那个咖啡店又开张了;集市广场的环形电车仍然是按照原来的线路开通;报纸、杂志又开始发行;剧院又开始上演戏剧。曼纽拉和她的朋友们有时又会在台上表演,妈妈和我通常会来参加她的开幕式。我总是使劲地鼓掌,直到把手拍红了为止,表演结束后,我常被邀请去参观她的化妆间。
星期天,人们经常习惯于先去教堂,然后散步,有钱的人接着会去一家豪华的面包咖啡店。这是克拉格的旧传统。你可以要一份拿破仑基,是一种鸡蛋冰淇淋圆形果仁大蛋糕,上面还撒着山莓甜酱,或是他们店里的特色食品。
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沿着“老城市”周围的大街散步。这是镇上的集会。你可以来回闲逛溜达,礼貌地和别人打招呼,这和以前一样。人们在自己衣服的纽扣上挂着几小块蛋糕,散完步以后,回到家,边喝茶,边吃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