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同志是一位博学多才的世纪文化巨匠,在文学、戏剧、电影、新闻、翻译、外事和团结民主党派、知识分子等许多方面,都有突出的贡献和卓越的业绩。他也是新闻战线的老前辈,在上海、广州和桂林编过《救亡日报》(抗战胜利后回上海复刊改名《建国日报》),在香港编过《华商报》,在新加坡编过《南侨日报》,在重庆编过《新华日报》。他在《懒寻旧梦录》的《记者生涯》那一章中回忆,从抗日战争开始到全国解放,“由于偶然的机缘,当了十二年新闻记者”(他将报纸工作从记者直到总编辑的许多岗位都统称为“新闻记者”),他深情地说:“我觉得这十二年是我毕生最难忘的十二年,甚至可以说是我工作最愉快的十二年”。我有幸在他这个“十二年”过了三分之二的时候同这位久已敬仰的前辈结识,其后一直在他的指导下学习编报纸、编副刊,直到离开工作岗位后,也还时常聆听教诲。屈指算来,已有半个世纪了。
夏衍教我编报纸一、在上海初次识荆
第一次见到夏公,是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1945年12月下旬,我刚刚进上海《世界晨报》当记者,进入新闻界很偶然,我不但终身无悔,而且终身感到幸运。《世界晨报》是一张倾向进步、文化气息比较重的小型日报,由刚从重庆回来的上海老报人姚苏凤和翻译家冯亦代两位先生主持,姚是总编辑,冯是经理。据介绍我进报馆的老友顾家熙悄悄告我,这张报纸是夏衍先生在幕后支持的。我听说过夏衍抗日战争爆发时在上海协助郭沫若先生办《救亡日报》,担任总编辑,上海成为“孤岛”后,报纸迁往广州,又迁往桂林。抗战胜利后,在上海复刊,改名《建国日报》,风行一时,不到半个月就被国民党查封。家熙也是在《建国日报》投到夏公麾下的。他这一介绍,增加了我对夏衍先生的认识,原先我只以为他是一位剧作家和报告文学家和翻译家(我已经读过他的许多话剧剧本、报告文学《包身工》和翻译的高尔基的《母亲》),哪里知道他还是一位有高度政治水平和丰富斗争经验的新闻界前辈呢?
有一天傍晚我回报馆,碰见亦代先生正送一位客人出办公室。那位中年来客身穿深色长袍,围一条浅咖啡色围巾,白皙清秀的脸上架一副玳瑁边眼镜,同亦代先生边谈话边向外走。亦代先生迎面看见我,连忙报呼:“你回来了,正好。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夏衍先生。”
然后侧身对客人说:这是刚来报馆的记者,本来在上海的。他又补充一句:现在还在大学读书。
夏衍先生含笑同我握手,问是哪个大学。我答:之江大学。
“哦,你也是杭州人?”他用杭州话问。我知道他和亦代先生都是杭州人氏。
我连忙说明:我不是杭州人,只是抗战前在杭州住过五年,读过小学和初中。之江大学是“孤岛”时期由杭州迁来上海的。
家熙兄正跟在他们后边,走上来插了几句,说我很喜欢文艺,“写过不少散文小说,也写诗”云云,弄得我脸上一阵发烧,嗫嚅说不出话。夏衍先生却坦然一笑:“蛮好,蛮好,可以多写点。”
这就是我“初识荆州”的镜头,时间是1945年12月下旬的一个黄昏,地点在上海静安寺西一幢大楼底层甬道,直到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从此,我就常在他的春风熏沐之下受到教益,更成为毕生珍贵记忆的,是不久之后我就得到每天亲手发一篇夏公稿件的机缘。
夏衍教我编报纸二、东风吹开“蚯蚓眼”
1946年1月初,在全国人民欢庆抗日战争胜利、反对内战、要求和平民主的浪潮推动下,作为国共“重庆谈判”的积极成果,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这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件大事。政协会议前,全国人民都在翘首企盼着时局的进展,然而,国民党的“中央社”和《中央日报》把持着舆论,人们看不到真实的消息。在重庆,还有《新华日报》和几家进步报纸透露点真情,而上海和广大“收复区”的老百姓,则既看不到《新华日报》,也看不到新华社电讯稿,看到的只能是“中央社”。
《世界晨报》的总编辑姚苏凤先生同国民党大员潘公展过去曾有较深的私人交往,潘公展当时身居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委员要职,他关照苏凤先生在《世界晨报》上一定多用“中央社”消息。苏凤先生不便公开违拗,只能以小型报纸版面有限、新闻容量不大去搪塞。他苦思冥想,生了一计,用进步言论来抵消“中央社”影响。于是同冯亦代先生商量,请夏公在《世界晨报》上开辟一个时事杂感小专栏。夏公欣然允诺,同亦代先生在南京西路一家小咖啡馆商谈时,随手就在咖啡座上写了第一篇。
这就是《世界晨报》1946年1月10日开始见报的花边文字:《蚯蚓眼》,署名东风。那天正是政协开幕、蒋介石不得不下“停战令”之日,同一天,世界人民瞩目的联合国大会也在伦敦举行。《蚯蚓眼》就这样开张:
今天是个好日子,一个有关世界和平和一个有关国内和平的会,同在这一天开始了。
报载:“陪都乐观空气到达高峰。”我们希望这句话不是语谶,因为到了“高峰”,以后就得向下行了。
乐观空气之中,马歇尔元帅显然是一个主角,于是有人写文章的题目是《希望还在美国》。希望在美国吗?我们以为民主不是克宁奶粉,它不能廉价从外国运进来的。
字数不多,却如一帖清凉剂,使那些对以美国总统特使身份来中国“调处内战”的马歇尔抱有幻想的人稍为清醒一下。民主道路崎岖,决不是靠一个会议就能得到,更不是靠洋人来赐予的。
这种三言两语式的时事杂感,在当时上海报纸上并不多见。它的形式很像鲁迅先生当年的《小杂感》、《忽然想到》和《半夏小集》,但是针砭时事,却更直截,更迅速。抗战后期重庆《新华日报》的“司马牛”专栏,就是这样短小精悍的匕首和投枪。那个“司马牛”专栏,正是夏衍开创的。小小的《蚯蚓眼》,一问世就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和兴趣,不少有心人还向我们打听“东风”先生是谁。
1946年3月间,国民党“军统”头目戴笠的座机在南京郊区撞山失事,机毁人亡。即使“中央社”还在故作镇静,闪烁其词,说什么“戴氏前曾屡次遇险,均获安然脱身”云云,但人们还是奔走相告,人心大快,都说是“恶人有恶报”。十年来吃够了特务的苦头、谈虎色变、有些过分天真的人更是额首称庆,似乎中国的特务统治随之就灰飞烟灭。夏公就在《蚯蚓眼》中写了一条:
戴笠将军乘飞机失事的消息,成了全市议论的中心。中国人永远把人看得太重,把制度看得太轻。
那年4月间,苏凤先生调我去编第一版时事要闻版,这样,每天晚上就发一篇《蚯蚓眼》。天天傍晚,工友必定从门口收发室取来一只信封递到我的写字台上,边走边说:“蚯蚓眼来哉!”
信封上写我的名字,信封内只有半页纸。夏公为文很少使用稿纸写,大约是多年来的习惯,直到晚年也是如此。那时他多半写在合众社或者美国新闻处电讯稿的反面。通讯社每天总有一叠送到各报馆,有的还是免费赠阅。纸质较厚,书写方便,且不易破损,当时好几位文化人都爱用它的反面当稿纸。
《蚯蚓眼》专栏总是安排在第一版下方,栏目名制了锌版,尾花也是固定的:一串钥匙,从第一天见报就用它。不知开始时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串小钥匙,也许意味着帮助读者解开扑朔迷离的政局之锁吧。
6月15日那天的《蚯蚓眼》,针对当时阴霾密布、内战一触即发的形势,以这样的笔调开头:
继杜聿明后,又有阎锡山等六大员要求取消休战令。昨天各报还有一个南京电,“某不愿发表姓名之官员”谈,“时局不能再拖,政府宁愿出之一战”。
这种武人联名通电的作风,使人想起了民初的督军团。特别是由阎锡山领衔,更有轻车驾熟之妙。
那天晚上,我们两三个上夜班的同事正在办公室议论“督军团”的妙喻,工友又照例递来一只信封:“蚯蚓眼来哉!”我抽出一看,是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启事:东风先生近有平津之行,《蚯蚓眼》暂停。”
我看到了这则启事,不禁满腹狐疑:《蚯蚓眼》问世五个月,从未停过,这一“暂停”停到什么时候呢?我立即打电话告诉姚苏凤先生,说夏公来了这么一个“启事”,我建议如果时间不长,等他从平津回上海后接着发稿,似可不必登“暂停”启事。苏凤先生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还是照发吧。他说暂停就暂停吧。”
这则“暂停”启事,在6月16、17日连登两天。从此《蚯蚓眼》再未出现,“暂停”成了绝响。好久以后才知道:所谓“平津之行”是个烟幕,夏公是奉周恩来同志之召到南京梅园新村中共代表团工作去了。
夏衍教我编报纸三、借“小品文”呼唤杂文
夏公笔耕七十多年,真是著作等身。不完全的统计,从1927年出版第一本翻译德国倍倍尔所著《妇人与社会》起,到1988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的四卷本《夏衍选集》止,六十年间,共出版创作和翻译著作至少在八十种以上。还不包括大量未及搜辑编集的作品,包括电影剧本、影评、剧评、政论、杂文、小品、随笔、通讯等等,其中相当一部分连他本人也记不清用的什么笔名,发表时未得保存,因而无从查考。七十多年中,他写了恐怕不下一千万字。廖沫沙同志说过:“夏衍同志的写作能力简直是无限。”“夏衍同志实在是中国文坛上罕见的作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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