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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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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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演讲稿有二十页,其中足足有半数是关于《封·斯陶芬伯格伯爵的富足时光》的。幸亏那本书在她发表演讲之前不会被译成荷兰文,最幸运的是,听众中没有任何其他人读过此书。她可以去掉韦斯特的名字,只说他是“一本关于纳粹时期的书的作者”。她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本设想要写的书:一部关于纳粹的假想小说,小说本身的写作会伤害作者的心灵。那样的话,除了韦斯特自己———如果他在场,如果他劳烦自己来听她这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女士的演讲———就没有一个人会了解实情。    
    现在是下午四点。通常,在长时间飞行中,她只是醒一阵睡一阵。但这回她试着吃了一种新药,似乎还真管用。她感觉很好,随时准备投入工作。她有足够的时间重写演讲稿,把保罗·韦斯特及其小说推到深远的背景里,只留下一个显而易见的论点,那论点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作为道义历险的一种形式,它具有潜在的危险。可是,一个没有例证的论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论点呢?    
    她能否把保罗·韦斯特换成某个人———比如塞丽娜?塞丽娜有一部小说,名字她已经忘了,嘲弄了虐待狂、法西斯主义和反犹主义。她是几年前读到的。她能否借到一本,最好不是荷兰文版,然后把塞丽娜写进自己的演讲?    
    但保罗·韦斯特不是塞丽娜,塞丽娜跟他一点都不像。韦斯特绝对不会嘲弄虐待狂;况且,他在书中基本上没有提到过犹太人。他所揭露的恐怖是本民族的恐怖。这肯定是他跟自己打下的赌:把少数几个装模作样的德国职业军官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以他们的成长背景来看,他们根本不适合谋划并实施暗杀活动;小说叙述的是:这帮人从头到尾都笨手笨脚,以及由此导致的后果。让人惊讶的是,小说留给读者这样的感觉:实实在在的同情和实实在在的恐惧。    
    她本来想说,一个作家任由自己的笔,跟随着这样一个故事,进入到最黑暗的深处;所有人都应该尊重他。现在,她不太想那么说了。这似乎就是她心中所发生的变化。无论如何,塞丽娜不像韦斯特。用塞丽娜代替韦斯特是不行的。    
    对岸停泊着一艘游艇,甲板上有两对男女,他们正坐在一张桌子边,闲聊着,喝着啤酒。有人骑自行车从她身边倏忽而过。这是荷兰的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个平常的下午。她旅行了数千公里,却发现自己置身于这样一种平常的情景;她是否应该抛开这情景,躲到宾馆里去,为了一个星期之后就会被忘掉的会议,去绞尽脑汁整理发言稿?为了什么呢?是为了避免让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感到尴尬?在一系列比较重要的事情中,片刻的尴尬算得了什么?她不知道保罗·韦斯特的年纪———他那本书的封套上没有说,而照片可以是几年前拍的———不过,她确信,韦斯特不是年轻人。他和她,是否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还没有老到感觉不到尴尬的程度?    
    她回到宾馆,有人告诉她,让她给亨克·巴丁斯打电话。巴丁斯来自自由大学,曾跟她通过信。巴丁斯问她:旅行是否顺利?住得是否舒服?她是否愿意跟他还有另外一两位客人一起去吃饭?谢谢,她答道,我不去。她想晚上早点休息。顿了顿,她开始提问。小说家保罗·韦斯特,他到阿姆斯特丹了吗?是的,巴丁斯答道,保罗·韦斯特不仅已经来了,而且就下榻在她住的这家宾馆里;相信她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很高兴。    
    如果说她需要有什么事情来刺激自己的话,那么这就是。让保罗·韦斯特无法接受的是,他会发现,自己跟一个撒旦一样的女人住在一起,那女人会对着他大吵大嚷。她肯定会要么打断他的演讲,要么主动离去。必然是这么回事。    
    她熬了一个通宵,绞尽脑汁整理她的演讲稿。首先,她试图去除韦斯特的名字。“最近有一部小说,”她是这么说起那本书的,“来自德国。”但是,显然,她这样说是不行的。纵然大多数听众都会蒙受她的欺骗,韦斯特将明白,伊丽莎白指的是他。    
    如果她尝试着把论题变得缓和些,那会怎么样?如果她暗示说,作者在表现邪恶行径时,可能并不明智地使邪恶看起来似乎挺诱人,从而使邪恶压倒了善良;那又会怎么样?这样会使口气变得缓和一些吗?她删掉了第八页上的第一段,这是所有写得不太好的段落中最糟糕的一段;接着,她删掉了第二段,接着是第三段。随后,她开始把修改文字横七竖八地写在页边上,最后,沮丧地盯着那堆乱糟糟的稿子。在她开始进行修改前,为什么不复印一份呢?    
    坐在前台边上的年轻人戴着耳机,轻轻地左右摇摆着肩膀。他一见伊丽莎白,就跳了起来。“复印机,”伊丽莎白问道,“这儿有复印机吗?我可以用吗?”    
    那年轻人从她手里接过一卷纸,瞥了瞥标题。宾馆承办了许多会议,他必须习惯那些疯疯癫癫的外国人,他们往往在半夜里修改演讲稿。侏儒明星们的生平。孟加拉的农作物产量。灵魂及其多方面的堕落。所有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复印件拿到手之后,伊丽莎白继续修改演讲稿,使之变得缓和些;但是,在她心里,却生出了越来越多的疑窦。作家是撒旦的翻版:胡说八道!不由自主地,她在劝说自己回到以前检查者的位置上。这样一味地小心谨慎到底有什么意义?是为了先发制人,预防卑鄙的传闻?她不太愿意去冒犯别人,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她很快就要死了。那么,假如在阿姆斯特丹,有那么一次,她激怒了某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伊丽莎白记得,在她十九岁时,在墨尔本的码头附近,当时那儿很乱,而她允许自己在斯宾塞街桥上被一个男人带走。那是一个码头工人,三十多岁,乍一看去,长得还可以。他自称叫“提姆”或“汤姆”。伊丽莎白那时是一个学艺术的学生,一个反叛者,主要反叛那些对她的性格形成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东西:体面、小资、开明。在那段时间,在她看来,只有工人阶级和工人阶级的价值才是实实在在的。    
    那个提姆或汤姆把她带到了一个酒吧里,然后把她带到了一处出租房里,那是他住的地方。跟陌生男人睡觉,她以前从未干过这样的事。在最后一刻,她不想干了。“对不起,”她说,“真对不起,咱们到此为止吧。”可是,提姆或汤姆不听她的。当她反抗时,他力图强暴她。好长一段时间,在静默中,两人都气喘吁吁,她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下去,然后乱推乱抓着。一开始,他摆出了一副肉搏的架势。随后,他厌倦了,或者说,他的欲望疲倦了,变成了别的东西;于是,他开始狠狠地揍她。他把她从床上拉起来,用拳头猛击她的乳房,猛击她的肚子,还用胳膊肘给了她的脸要命的一击。后来,他打烦了,便剥光了伊丽莎白的衣服,并扔进废纸筐里,点了把火。伊丽莎白赤身裸体地偷偷跑出来,藏在位于楼梯平台上的盥洗室里。一个小时之后,当她确信那个男人已经睡着了时,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里,拿回烧剩下的衣服。只穿着一些烧焦了的碎布,她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在这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她先是住在一个朋友那儿,然后住在另一个朋友那儿,拒绝对所发生的事情作出解释。她的下巴被打破了,得缝起来;她用一根麦秆吮吸牛奶和果汁,以此维持生命。    
    这是伊丽莎白平生第一次遭遇邪恶。她意识到,没有比这更邪恶的了:当那男人想要凌辱她的欲望减弱后,就开始以打她为乐。伊丽莎白看得出来,那男人喜欢殴打她,也许比做爱还喜欢。尽管他在大街上把她带走时,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在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里之后,便殴打她,而不是跟她做爱。她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下去;实际上,她这么做是在他身上打开了一个口子,一个让邪恶蹦出来的口子;邪恶是以快乐的样子出现的,先是以她的痛苦为乐———他一边捏弄她的乳头,一边轻声说:“你喜欢这样,不是吗?”然后,他像个孩子似的撕掉了她的衣服,并说:“你喜欢这样吗?”    
    这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而且真的———不重要,那她为什么要回忆它呢?答案是:因为她从未把它透露给任何人,从未提到过它。在她所写的所有故事中,没有一个写到男人因为被女人拒绝而对女人实施报复性的殴打。除非提姆或汤姆自己活到步履蹒跚的老年,除非有一群天使一样的人,看到了并记下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否则,那些在出租房里发生的事情就只有她自己、她一个人知道。半个世纪了,那记忆一直躲在她的心里,像一个蛋,一个石头蛋,一个永远不会裂开的蛋,永远不会孵化。她发现这样挺好,挺让她满意;她就要这样保持沉默,她希望一直保持到进坟墓的那一天。    
    


第六课第六课  邪恶问题(3)

    她所要求韦斯特的,也是这样的沉默吗?韦斯特讲述的是一个关于谋杀计划的故事,在故事中,他没有交代那些密谋者在落入敌手之后的遭遇。一点都没交代。那么———她看了看手表,最多八个小时之后———她想对这群陌生人所说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力图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于是她重新回到事情的开端。在她刚刚读到韦斯特的书时,那在她心中升腾起来反对韦斯特及其著作的是什么?韦斯特第一次如此逼真而生动地描写希特勒及其手下的暴徒,给予了他们新的立足之地。很好。但这有什么不对呢?韦斯特跟她本人一样,是个小说家;他们俩都以讲述或复述故事为生。在他们的故事中———如果说这些故事有什么好处的话———人物,哪怕是刽子手,都珍视他们自己的生命。那么,她比韦斯特有任何高明之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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