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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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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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力图盯着后排的保罗·韦斯特。如果她的话里有任何真实的成分(不过,她心里充满了怀疑,还有绝望),如果邪恶的电击的的确确从希特勒跳到他手下的屠夫们的身上,再跳到保罗·韦斯特身上,那么,韦斯特身上肯定会表现出某些迹象。但是,她看不出任何迹象,因为隔着那么长距离,她只能看见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矮个子男人,看着那男人走向咖啡机。    
    巴丁斯来到她身边。“非常有意思,科斯特洛夫人,”他低声说道,尽着东道主的义务。伊丽莎白把他推开了,她根本不需要抚慰。她一往直前,不跟任何人对视;她直奔女卫生间,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小隔间里。    
    连邪恶都是陈腐的。是否正因为如此,邪恶再也没有气味或气息?但丁和弥尔顿笔下的魔头是否已经金盆洗手、改邪归正?接替他的是一小撮邋遢的小鬼吗?这些小鬼是否像鹦鹉一样,栖息在某人的肩膀上,不再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而是相反,把光芒吸入他们自己的体内?或者,她所数落的一切,她所指责和谴责的一切,不仅是固执的,而且是疯狂的,彻底的疯狂?她自己这一生所做的,只是生动地写出了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保罗·韦斯特的胡子往外支棱着,但他所做的,只是描述了,重新描述了一段历史,就是那个发生在柏林的地窖里的事件。说来说去,小说家的事业到底是什么呢?她带到阿姆斯特丹来,向这些困惑的听众展示的,只是迷惑吗?这迷惑是否只属于她个人,而且她根本无从理解?    
    “龌龊。”她回到这个辟邪的词汇,紧紧地抓着它。紧紧地抓着它,然后,把手伸到它后面,去获取体验:当她感到自己习惯性地滑进出神状态时,她的体验是什么呢?星期六上午,她坐在草坪上,读着那本可憎的书,她的内心发生了什么?那使她如此难受的,一年以后,她仍然在刨根问底的,到底是什么?她有办法缓过神来吗?    
    在她打开那本书之前,她就知道那些“七月谋划者”的事,而且知道,就在他们企图暗杀希特勒的那些日子里,他们受到了追捕,后来大多数人被判了刑,被处死了。她甚至大致知道,他们被处死的方式非常恶毒、残酷,那样的方式是希特勒及其党羽最拿手的。因此,那本书没有一处内容让她真正感到震惊。    
    不管那个刽子手叫什么,伊丽莎白要回头想想他。那些人的命掌握在他手里,都快没了;而他还嘲笑他们。这嘲笑是放肆的,其“龌龊”的程度超过了他的行径。这种龌龊的心理来自哪里?她曾认为,它来自魔鬼;但是,现在,也许,她应该抛弃这种想法了。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来自韦斯特本人。是韦斯特创造了那样的嘲笑(英国式的嘲笑,而不是德国式的),又把那嘲笑塞到了刽子手的嘴里?言行一致啊:在这一点上,关魔鬼什么事?她本人也一直在这么做。    
    回去吧。回到墨尔本去,回到那个星期六上午去。她可以发誓,当时,她感到了魔鬼那滚烫而坚硬的翅膀刮过她的肌肤。她是被迷惑了吗?“我不想读这书,”她自言自语道。可是,尽管她这么想来着,但她还是继续读着,而且读得很兴奋。“是魔鬼在领着我往下读”,这是个什么样的借口啊?    
    保罗·韦斯特只是在尽他的作为作家的义务。从他笔下的刽子手身上,他使伊丽莎白看到了人类多种形式的堕落的一种。从那些被刽子手杀害的人的身上,他使伊丽莎白想到,我们大家其实都是可怜的、被桎梏的、哆嗦着的牲口。韦斯特这样写有什么不对呢?    
    她说了些什么?“我不想读这书。”但她凭什么拒绝?凭什么不去了解———全面而清楚地去了解———那些她已经了解的东西?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使她想要抵制,想要拒绝这杯子?但她为什么还是要喝———喝得太饱了,以至于一年之后,她仍然在抱怨那个把杯子送到她唇边的人?    
    假如这门的背后装着一面镜子,而不仅仅是一个钩子;假如她脱光衣服,跪在镜子前,那么,松垂的乳房和长满老年斑的屁股,使她看上去很像那些私密的、绝对私密的照片上的女人,那些照片是在欧洲战争时期拍摄的,那些女人的目光仿佛盯着地狱,她们赤身裸体,跪在一道壕沟的边上。再过一分钟,再过一秒钟,她们就会滚进壕沟,脑袋里装着子弹,有的死了,有的还没死。只不过,那些女人中的大多数还没有活到她的年纪,只是由于饥饿和恐惧,她们全都形容枯槁。她同情那些死去的姐妹,也同情那些死在屠夫手里的男人;这些人又老又丑,足以当她的兄弟。她不喜欢看到她的兄弟姐妹们被侮辱,这些侮辱的招数用在老人身上是太容易了,比如,脱光他们的衣服,拔光他们的牙齿,逗弄他们的阴茎。如果那天在柏林,她的兄弟们即将被绞死,如果他们在绞索的尽头抽搐,他们的脸憋得通红,他们的舌头往外伸着,眼球往外突着;那么,她是不想看的。一个姐妹的克制。让我把目光转向别处吧。    
    “别让我看,”这就是她向保罗·韦斯特提出的请求(只不过当时她不认识保罗·韦斯特,当时保罗·韦斯特只是封面上的一个名字),“别让我经受这一切!”但是,保罗·韦斯特没有饶过她,而是迫使她读下去,“激励”她读下去。因此,她不会轻易饶恕保罗·韦斯特。也因此,她追着他,经过汪洋大海,一路追到了荷兰。    
    这就是事实真相吗?这是否算是一种解释?    
    不过,她还是跟往常一样写她的东西,或者说,她习惯了。直到她把这事往好里想之前,她一直没想过,要去抓破某人的脸,那是斗兽场里的行为。如果撒旦不在斗兽场里施暴,把他的翅膀的阴影投在野兽们身上,那些野兽的鼻孔里已经充满了死亡的气味,它们被刺倒在一道斜坡上,就面朝着那个手里拿着刀枪的人;那个人像希特勒的手下(学会了他对待牲口的那些做法)一样冷酷无情,而且只会玩“老一套”(尽管伊丽莎白开始感到,“老一套”这个说法本身也应该退休了,它也是有寿命的)———如果撒旦不在斗兽场里施暴,那他在哪儿?跟保罗·韦斯特一样,伊丽莎白也知道如何玩弄词汇,直到把它们整好,使它们对着读者的脊梁骨施行电击一般的打击。“我们自己的屠夫”。    
    那么,她现在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现在,突然之间,她变得端庄起来。现在,她再也不想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因为这会使她想到死亡。她想把所有丑陋的东西都包起来,并塞进抽屉,储存起来。一个老女人使时钟倒转,回到她童年时代爱尔兰—天主教的墨尔本。就是这么回事吗?    
    “回到过去的体验。”撒旦拍动着硬邦邦的翅膀:是什么东西使她相信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在这狭小的女盥洗室里,只有两个隔间,她就占着一个。某个好心人会认定她虚脱了,从而叫来看门人,把锁砸开;她还能占多久?    
    二十世纪是“吾主撒旦”的世纪,现在已经过去了,完蛋了。撒旦的世纪,也是她伊丽莎白的世纪。如果她碰巧爬过了终点线,进入了新世纪;那么,她肯定还不能适应。在这样不熟悉的时代里,连撒旦都还在摸索着走路,试图想出新的阴谋诡计,建立新的根据地。撒旦把他的营帐临时设立在一些地方———比如,在保罗·韦斯特身上。根据她所了解的情况,韦斯特是个好人,或者说,最好的人;但是,他又是个小说家,那就是说,也许他一点都不好;不过,从终极意义上说,他绝对想做好人;否则,他干吗要当作家?撒旦也把他的住处建立在女人身上。他像血吸虫,像蛲虫:我们从生到死可能都不知道,它们一代代地在我们身上繁殖。撒旦就在我们的肝上,就在我们的肠子里。在去年那个致命的日子里,她再次明确感到了撒旦的存在。到底是在韦斯特身上,还是在她自己身上?    
    老人们,兄弟们,被绞死,被处决,裤子挂在脚踝上。在古罗马,不是这样的。在古罗马,刽子手们制造过这样的行刑场面:把死囚犯拖过喧闹的人群,一直拖到一个满是骷髅的地方,然后把他们钉在木桩上,或剥掉他们的皮,或在他们身上涂满沥青,然后把他们扔进火里。纳粹分子,在卑鄙和卑劣方面,可以跟古罗马的刽子手媲美,他们在田野里用机关枪扫射人群,在掩体里向人群施放毒气,在地窖里把人绞死。古罗马的刽子手想方设法,就是要让死囚犯尽可能地感到死刑的残酷、感到死刑的痛苦;如果说,古罗马刽子手的行刑手段并不过分,那么,纳粹分子的行径又有什么过分的呢?那要她去忍受的,是否只是柏林地窖里的污秽———太像是真正的现代的污秽?    
    这就像是一堵墙,使她一再地碰壁。她不想读,但她还是读了;她被强暴了,但她也参与了这暴行。“他迫使我这么做,”她说。但她也迫使别人这么做。    
    她真不应该来阿姆斯特丹。开会是让人交流想法的;至少,这是举办会议的初衷。当你不知道你自己在想什么时,你不可能跟人交流想法。    
    门口有尖叫声,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妈妈,里面有人,我能看见她的鞋子!”    
    她赶紧放水冲了马桶,打开门,走了出来。“对不起,”她说。她避开了那母女俩的目光。    
    这孩子说的是什么?“为什么她要在里面待这么长时间?”假如她能说荷兰语,她可以把那孩子开导一下,“因为,你年纪越大,待在盥洗室里的时间就越长;因为,有时候,你需要一个人待着;因为,有些事情,我们不想公开做,再也不想。”    
    她的兄弟们。刽子手们允许他们最后用一次厕所吗?或者,让他们屁滚尿流也是处罚的一部分?对此,至少保罗·韦斯特,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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