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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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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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仅仅靠扪心自问,就能判定那些东西都是真实的?”    
    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她想着,这很像是对圣女贞德的盘问。“你如何知道自己声音的来处?”她根本无法容忍这样直接的质问。难道他们没有头脑,不能说点新东西?    
    一阵沉默。“继续,”那人鼓励地说。    
    “就这么多了,”她说,“你问过了,我答过了。”    
    “你是否认为这些声音都来自上帝?你是否相信上帝?”    
    


第八课第八课  在大门口(3)

    她相信上帝吗?她宁愿机警地跟这样的问题保持距离。哪怕我们假定上帝是存在的———不管这“存在”意味着什么———我们也应该质问:上帝高高在上,呼呼大睡;我们为什么要像选民投票似的,闹哄哄地,用“相信”和“不相信”去打扰他?    
    “这个问题太私密了,”她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这里就只有我们几个。你放心说吧。”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是,我怀疑,上帝对这样冒昧的问题———冒犯了隐私的问题,不会有好感。我宁愿让上帝存在,正如我希望,‘他’会让我存在。”    
    一阵沉默。她头疼。她寻思着,自己用脑过度,想得太多:这是来自身体本身的警告。    
    审判长扫视着四周。“还有问题吗?”他问道。    
    没有。    
    他转向她说:“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收到我们的通知。通过现存的邮路。”    
    她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她宁愿坐着;但那床像烟灰缸一样,四周都是突起的边缘;所以,没法坐。    
    她讨厌这个炎热而缺乏空气的房间,这是作为她的宿舍分配给她的。她讨厌房间里的气味,一碰到油腻的床垫,就觉得恶心。这儿的时间,尤其是在中午时分,似乎比她平常所习惯的时间要过得慢些。自从她来到这里,有多久了?她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追踪。感觉像是有几周,甚至几个月了。    
    下午最热的时候一过,就会有一支乐队出现。乐手们走到广场上,他们穿着硬挺的白色制服,戴着高帽,衣服上挂着许多金色的丝绦。在那儿的一个华丽的台子上,他们演奏苏泽的进行曲、斯特劳斯的圆舞曲以及两支流行歌曲:《蝙蝠》和《索伦托》。指挥留着整洁得像铅笔一样的胡子,小镇上的浪荡子都留这样的胡子。每演奏完一支曲子,他都会微笑着,向欢呼的观众鞠躬;而那个演奏大号的胖子则摘下帽子,用一块深红的手帕擦拭额头。    
    的确,伊丽莎白心里说,在1912年,在意大利或者说意大利南部的某个默默无闻的边境小镇,这是人们预料之中的情景。她曾从一本书上读到类似的情景描写,正如这工棚似的监狱,这干草床垫和四十瓦的灯泡,这整个法庭上的事,包括这昏昏欲睡的法警,都曾在书上出现过。是不是因为她是作家,这一切都是专门为她设计的?这是否是某人出的馊主意,把作家的地狱,或者至少说炼狱,搞成这副样子?这老一套的炼狱。不管什么样,她都应该是在外面的广场上,而不是在这儿的工棚里。她可能是坐在一张桌子旁,桌子在树阴里,四周是恋人们的呢喃。她面前放着冷饮,她等待着第一阵微风来抚触她的脸颊。毫无疑问,一个普通人中的普通人,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广场上那对年轻人的幸福是假的,那岗哨的厌倦也是假的,连那个短号手在上音域吹错了的音调都是假的;那么,做一个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自从她来到这个地方,生活一直如此:破旧的嘎嘎作响的公共汽车,疲于奔命的引擎,用皮带捆在屋顶上的手提箱,大门上那些巨大的往外突起的钉子;这一幅精心构筑的情景倒是很适合于普通人。她为什么不出去,去扮演她自己的角色?她的角色是个旅人,突然之间出现在一个小镇上;命中注定,她再也不能离开这小镇吗?    
    不过,哪怕她隐居在这工棚里,谁会说,她就一无用处?为什么她要那么想:只有她有能力从这场戏中抽身出来?不管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真正的坚强和真正的坚毅,绝对不是说,非得把戏演完;那么到底包含什么样的内容呢?就让乐队开始演奏一支舞曲吧,让那对情侣相互鞠躬并走到地板上;而在那儿,在跳舞的人们中间,就让她,伊丽莎白·科斯特洛,这位老演员,一个人待着。她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以她那僵硬但并非不优雅的方式,转着圈。如果说,让她去做一个职业演员,演好自己的角色———这也是老一套———那么,就让它是老一套吧。当所有其他人似乎都信奉老一套,并以此为生,她有什么资格,一听到这老一套,就浑身颤抖?    
    信仰也是这么回事。“我相信那不可压制的人类的精神。”她应该跟法官们说这句话。这话能使她在气势上压过他们,而且会使人们跺脚欢呼。“我相信整个人类是一个人。”其他所有人似乎都相信这一点,都信奉这一点。甚至她,在她被这种情绪感染时,也时不时地会信奉这一点。她为什么不能假装一回,仅仅一回?    
    在她年轻时,在那个现在已经失落、已经逝去的世界里,曾经碰到过一些人;他们都还信奉艺术,至少还信任艺术家,还力图追随大师的足迹。尽管上帝和社会主义已经没落,但引导我们的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或里尔克,或凡·高;凡·高的耳朵包着纱布,代表着激情。她是否已经把这孩子气的信仰,以及对艺术家及其真话的信赖———带进了自己的晚年?    
    她首先倾向于说“不”。当然,在她的书中,她没有表明自己对艺术的信仰。写作是终其一生的劳作。现在,这劳作既然结束了、过去了,她就能对自己一生的写作进行回顾;她认为,这样的回顾是非常冷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目的是不再自欺欺人。她的书没有教育人,也没有鼓吹任何东西。它们只是尽可能清晰地写出这样的内容,即,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人们是如何生活的。它们还比较恰当地写出了几十亿人中的某一个个人的生活状况。她自己称这个人为“她”,而别人称她为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到了最后,如果她更加相信的是这个人,而不是那些书本身;那么,这只是那样的信任,如木匠相信稳定的桌子,或桶匠相信坚固的木桶。她相信,她的书比她这个人更加具有整体感。    
    天气出现了变化,这变化甚至影响到了宿舍的空间;她知道,太阳正在降落。她已经任凭整个下午滑走了。她既没有去跳舞,也没有搞她的申诉;只是沉思默想,浪费时间。    
    在那个狭小而简陋的浴室里,在靠里的浴位,她好好地洗了个澡,使自己焕然一新。当她回到宿舍,发现来了个新的,一个比她年轻的女人;这女人闭着眼睛,坐在一个铺位上。以前,在广场上,她曾看到过这个女人;当时,这女人身边有个男人,那男人戴着一顶白色的草帽。她以为这女的是本地人;但是,很明显不是。很明显,这也是一个申诉者。    
    一个问题出现在她的脑际———不是第一次:“我们,所有的人,是否都是申诉人,等待着我们尊敬的法官们?在这些法官中,有的是新来的,有的是原来的。我称后者为‘土包子’,他们在这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已经定居下来,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环境,并成为了本地社会的一分子。”    
    关于铺位上的那个女人,她感到有一种熟悉的东西,但她无法写出来。她第一次看到那女人,是在广场上;甚至在那时,她都觉得挺熟悉的。不过,从一开始,她就感到,那广场本身,以及整个镇子,都有些熟悉的东西。那情景似乎已经成了模模糊糊的记忆的胶片,而她则被移放到了这胶片里。比如,那个搞清洁的波兰女人,如果她真是波兰人,如果她真的是搞清洁的,那么,伊丽莎白以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的呢?为什么要把她跟诗歌联系起来?这个年轻女子是否也是诗人?是否也在那样的地方:有时在炼狱里,更多的时候在某个文学主题公园里;这公园的建立,是为了让她在等待的过程中感到欣慰,跟她一起等待的是一些演员;他们全都装扮成了作家?不过,诚如是,则他们为什么装扮得如此拙劣?他们为什么不把这整个事情做得更好些?    
    最终看来,这个地方非常奇怪;或者说,如果生活节奏不是那么缓慢,那么,这个地方将会变得怪兮兮的。它的奇怪之处在于:在演员和他们所承担的角色之间,在让她看的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所代表的东西之间,有一道鸿沟。如果来世跟今生一个样,那么就把今生叫做来世吧———如果来世最终被证明只是一个把戏,从头到尾只是对今生的模拟,那么,为什么这模拟总是失败?而导致它失败的,不仅仅是一根头发的粗细,而且还是一只手的大小———如果是前者,我们还可以原谅。    
    这跟卡夫卡所描写的世界一样。这高墙,这大门,这岗哨,都直接来自卡夫卡。也是要求当事人坦白,也是这样的法庭,里面也有打瞌睡的法警和一群老人,老人们也穿着乌鸦一样黑的袍子。在她翻来覆去费力地说出自己的话时,他们假装注意地听着。卡夫卡,但是,只有表面的卡夫卡,被简化,被磨平,成了一个寓言。    
    卡夫卡被特地推出来,为什么?她可一点都不热爱卡夫卡。大多数时候,她都不能耐心地读卡夫卡的作品。因为,卡夫卡在无能为力和强烈欲望之间,在暴怒和驯顺之间,来回变动。太多的时候,她发现,卡夫卡,或者至少是他笔下那个叫“K”的自我,完全像个孩子。她被猛然投入这场“演出”———她不喜欢这个说法,但是没有别的。为什么这场景如此具有卡夫卡的风格?    
    


第八课第八课  在大门口(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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