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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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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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说,她要买的可能是什么东西。但是,这话使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受到打击(她的名字正在消失:哎,好,她的名字并没有消失,一点都没有)。她已经变得多么被动、多么冷漠。她自己也想买些东西。除了幻想着买台打字机外,她还需要防晒霜,一块属于她自己的肥皂,浴室里的那块药皂太粗糙了。可是,她并没有真的去询问,在这个地方,哪儿可以买东西。    
    


第八课第八课  在大门口(5)

    这是对她的另一个打击。她再也没有胃口了。昨天,她就着咖啡,吃了一个柠檬味的冰淇淋、几块蛋白杏仁甜饼干;嘴里一直有淡淡的回味。今天,就是“吃”这个念头,就使她心里充满了厌恶。她感到身子沉重,像具尸体,让她难受。    
    是否是一种新的生涯开始在召唤她:去成为一个单薄的人、一个被迫吃斋的人、一个饥饿的艺术家?如果审判员们眼看着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他们是否会怜悯她?她看着自己像拐棍一样的身形,她坐在一片阳光里,一条公用的长椅子上,胡乱地写着她的悔过书;这是永远完成不了的工作。上帝啊,救救我吧!她轻声自言自语道,“太小题大做了,太小题大做了!在我死掉之前,我必须离开这儿!”    
    黄昏时分,当伊丽莎白沿着城墙漫步时,当她看着燕子在广场上空上下翻飞时,这些话语再度回到了她耳边。一个轻飘飘的鬼魂。她是一个轻飘飘的鬼魂吗?一个轻飘飘的鬼魂是什么样的?她想到肥皂的泡沫,在一群燕子中飘浮起来,甚至高过了蓝色的苍穹。那个女人,那个擦地板、扫厕所的女人(这并不是说她曾见她干过这些活计),就是这么看待她的吗?当然,从大多数人的标准来衡量,她的生活一直不算艰辛,但也不轻松。也许算是安静、安宁的:一个澳大利亚人的生活,免于最糟糕的历史;但也是“被赶来赶去”,这样说并不过分。她是否应该把那个女人找出来,去纠正她的看法?那女人会明白吗?    
    她叹了口气,继续走下去。这世界哪怕是个幻影,也是无比美丽!至少,它有着我们可以回过头来依赖的东西。    
    还是那个法庭,还是那些法警;不过,那帮人(她现在已经学会这个叫法了)是新换的。他们共有七位,不是九位,其中一位是女性。所有这些脸,她一张都不认识。旁听席不再空空如也。她拥有一个旁听者,一个支持者:那个搞清洁的女人,自个儿坐在那儿,腿上放着一只网线袋。    
    “申诉人伊丽莎白·科斯特洛,二号听讼人,”一名法官慢条斯理地念叨着,他是今天“那帮人”中的发言人(审判长?主审法官?),“你已经修改了自己的申诉,我们知道了。请继续你的申诉。”    
    伊丽莎白往前挪了挪步子。“本人相信,”她念道,声音坚定,像一个孩子在背诵,“本人生于墨尔本市,不过,小时候,有一阵子,是在维多利亚省的乡间度过的。那个地方气候极其恶劣:有时是灼热的干燥,接着是潮水般的大雨,跟那些被淹死的动物尸体一起,使河流鼓胀起来。不知为何,我记得的就是这些。    
    “当洪水退去———现在,我说的是一条具体的河,即达尔加侬河———会留下数公顷的泥沙。夜里,你会听到数万只小青蛙像喇叭似的鸣叫,它们为老天爷的慷慨大方而欣喜若狂。空气会因为有它们的鸣叫而变得稠密起来,就好像中午时分充满了知了的尖叫。    
    “这数万只青蛙是突然之间蹿出来的,它们来自哪里呢?答案是,它们一直在那儿。在旱季,它们钻到地下,把地洞挖得尽可能深,以躲避炎热的阳光,直到每一只都为自己挖建了一个小小的坟墓。据说,它们就死在那些坟墓里。它们的心跳减速,呼吸停止,它们变成了淤泥。夜晚再度沉寂。    
    “沉寂,直到下一个雨季到来。雨点敲打着数万个小棺材的盖子。在这些棺材里,心脏开始跳动,四肢开始抽动,它们已经度过了几个月没有生命的光阴。死者醒来。当泥块变软,青蛙们开始钻出地面,很快,它们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苍穹下欣喜若狂。    
    “请原谅我的用语。我是,或者说曾经是一个职业作家。平时,我会小心地把那些夸张的想象藏起来;可是,今天,在这个场合,我不想掩藏任何东西,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那使万物复苏的洪水,那像喇叭一样快乐的合唱,接着是洪流退去,青蛙们回到坟墓,然后是好像没有尽头的干旱,随后是新鲜的雨水和死者的复活———我要把这些情景讲得明明白白,没有任何遮掩。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今天,在你们面前,我不是作为一个作家,而是作为一个曾经是小女孩的老妇人,告诉你们我所记得的达尔加侬河泥滩的情形。在我小时候,泥滩上满是青蛙,有些小得像我的小手指头;它们是如此微不足道,远离我们高傲的关注,以至于在其他地方你们可能不会听人说起它们。我有许多缺点,我请你们原谅;在我看来,青蛙的生生死死可能是有寓意的。可是,对青蛙们自己来说,没有任何寓意,生活就是生活,死亡就是死亡。    
    “我相信什么呢?我相信这些小青蛙。今天,我年纪大了,明天,年纪会更大,我不敢确信我在何处能找到我自己。有时,我觉得,好像在意大利,我能找到我自己;可是,我错了;这可是一个跟意大利完全不同的地方。根据目前我所知道的情况,在意大利,城市里没有那些禁止通过的高门(有你们在这儿,我不愿意用‘大门’这个卑下的词)。不过,我是在澳洲大陆降临人世的,四肢乱踢着,哇哇乱哭着。澳洲大陆是真实的(尽管很远),达尔加侬河及其泥滩是真实的,青蛙也是真实的。不管我是否跟你们谈起它们,不管我是否相信它们的存在;它们都存在着。    
    “正是因为这些小青蛙根本不管我是否相信它们的存在(它们想要的只是这样的机会:吞下蚊子,并且歌唱;它们中唱得最多的是雄性。雄性青蛙唱歌,不是为了使夜晚的空气充满歌声,而是为了求爱;它们希望得到的回报,是性高潮,青蛙的性高潮,一次一次又一次)———正是因为它们对我漠不关心,我才相信它们。因此,今天下午,我要再次向大家道歉,因为我表现得太匆忙,表达得太文雅;不过,我想,我会不带任何成见地,把自己交给你们,也就是说,毫无保留;而且,正如你们自己所看到的,几乎不带任何注解———正是因此,我才跟你们谈起青蛙。谈起青蛙,谈起我的信仰或者说各种信仰,以及前者与后者之间的关系。因为它们存在。”    
    伊丽莎白停住了。从她身后,传来轻轻的鼓掌声,是那个女清洁工在拍手,只有她一个人在鼓掌。这掌声渐渐减弱、消失。正是那个女清洁工唆使她讲得———如此滔滔不绝,如此喋喋不休,如此乱七八糟,如此激情澎湃。好,咱们看看,激情会招致什么样的反应。    
    其中一名法官,坐在最右边的那位,向前探过身来。“达尔加侬,”他问道,“那是一条河吗?”    
    “是的,是一条河。它存在着。无法否认。你可以在大多数地图上找到它。”    
    “那么,你是在达尔加侬河边度过你的童年的?”    
    她没有作答。    
    “因为,在这儿,在你的档案里,关于在达尔加侬河边度过童年的情形,一个字都没有。”    
    她没有作答。    
    “科斯特洛夫人,在达尔加侬河边度过童年一事,跟青蛙以及从天而降的雨一样,是否是你的另一段往事?”    
    “河流存在。青蛙存在。我存在。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们中的那位女性成员身材苗条,梳着一头整齐的银发,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她问道:“你相信生命吗?”    
    “我相信自己身上那些不让我烦恼的东西。”    
    女法官微微地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一块石头不会相信你。一片矮树丛也不会。可是,你给我们讲的却不是石头和矮树丛,而是青蛙;你把一个关于生命的故事加在了它们身上,正如你所认为的,那故事很有寓意。你所说的这些澳洲青蛙体现了生命的精神。作为一个小说家,你相信的就是这样的精神。”    
    这不是询问,从效果上说,这是审判。她该服从吗?“她相信生命”:她是否愿意把这句话当做她的遗言,她的墓志铭?她完全想抗议道:“无聊!”她想哭。“我理应得到比这更好的待遇!”可是,她控制住了。她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赢得辩护,而是为了通过审查,取得一条出路。她一旦通过了审查,一旦告别了这个地方,她留在身后的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哪怕是墓志铭,也不足一提。    
    “要是你喜欢,”她警觉地说道。    
    那位法官,那位审判她的法官,把目光移开了,双唇紧闭着。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她渴望听到苍蝇的嗡嗡声,在这种场合,人们都想听到这种声音;但是,法庭上没有苍蝇出现。    
    她相信生命吗?假如没有这个荒唐的法庭,以及它的种种要求,她甚至会相信青蛙?我们如何才能知道自己相信的是什么呢?    
    在她写作时,她曾试过一个方法,似乎还管用:她把一个词发送到黑暗中去,然后听听有什么样的声音回过来。像一个修理工在拍打一口钟:它是裂了,还是完好无损?青蛙:那些青蛙发出来的是什么声音?    
    答案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不过,她太精明了,太了解这事了,还不至于就此失望。对她来说,达尔加侬河泥滩上的青蛙有一个新的发展契机。给它们时间吧:我们还可以让它们发出真实的声音。因为,关于它们,关于它们在污泥里的坟墓,还有它们的手指,这些手指最终变成了小圆球,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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