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普通人,怎么从合理的虚荣,一步步走向一个荒唐的堕落。第一次选择,她一到香港半山找到她的姑母,一看觉得姑母的生活方式就不对,回头一看就觉得她姑母的家像半山的一个坟,可是她还是去了。在座的同学我想问一下,如果你们突然到了旧金山,找到一个有钱的姑母,她能够资助你在斯坦福或者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读书,她愿意资助。可是你一去她家,她家里太豪华了,全部是Versace,整个生活方式有一点问题。哦,我没说Versace有问题啊,大家不要误解。然后,多少同学说这个资助我不要了,我回北京?多少同学马上回来的,举手。一个都没有吗?
主持人:有一个在扶眼镜。
许子东:那也太…,稍微有一两个表示一下。
许子东: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了。那姑妈很好,给你准备了一间很好、很漂亮的房间。大家要记得小说的话,她打开衣橱是怎么样?什么衣服都有。她一件一件的试啊,一件一件试,试完以后,她咣当一下坐在床上说,这不等于长三堂子进一个人嘛?大家知道什么叫长三堂子?那是上海的高级妓院,那是非常高级,进去不是卖身的,她明知道等于长三堂子。可她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衣服全绕住她。第二天早晨,她决定不走了,看看再说。要是你们也碰到这样的情况,也发现有这么多衣服,晚装、比基尼什么都有,发现你的处境有点类似于某种夜总会的角色,多少同学这个时候回来了?
主持人:这次举手人多了,还有好多男同学也举手了。
许子东:男生是这样,男生肯定举手,因为他们听到衣服本来就没兴趣。男生你想一想,人家送你一Jaguar,送你一法拉利,就是那种很时髦的,哦,宝马,送你一宝马,两个门的,白色的,在外面,回来不回来?
观 众:不回来。
许子东:哎,这些男生,你看,变节快吧?刚才很多男生举手,一听说宝马(就不回来)。不过女生有三分之一回来了,我刚才大概估计一下。可是那个主人公很不幸,她没回来,她没从香港回上海。接下来,第三次选择,要是你们记得小说写的真精采,一个暴风雨的晚上,在一辆车里,有一个叫司徒乔的老头,那个老头就送了一手镯给她的姑妈,送完以后,在谈话间不提防的时候,“啪”一下,在葛薇龙手上也套上了一个。很贵的,这一套上,她当时就说像手铐一样,这一套上,葛薇龙就知道,她的培训期完了,接下来就要工作了。这个时候,接下来她就开始跟乔琪乔谈恋爱。这种时候多少同学回来的?就是有人突然把这样贵重的礼物送给你,而且你发现你是要付出代价了,这个时候有多少同学回来?差不多一半。
主持人:哎唷,还有另外一半怎么办?
许子东:还有另外一半就到第四次选择。所以说,小说好在哪里,她就是把很多普通的,就是我们都有的虚荣,一步一步很合理的推向…大家知道,后来发生什么?后来她跟乔琪乔谈恋爱,她喜欢乔琪乔,可是乔琪乔马上就跟下面的侍女调情,她要在乔琪乔的眼睛里看出他是否爱她,可是她看到乔琪乔戴的是太阳眼镜,在他的墨镜里,葛薇龙看到自己缩小的身影。大家看看张爱玲的这种意象,既是写实的,又是象征的。
接下来,她应该走了,可是她突然生病了,生完病以后,她说她可能这个病是有意生的。最后那一段,大家记得应该非常清楚,那一段写的非常妙,乔琪乔开着车,她在路边走,乔琪乔在路边给她陪不是,她不理,她责怪他,然后她一个人往前走,她以为乔琪乔会跟上来。乔琪乔把手趴在方向盘上,男人这一招很厉害,趴在方向盘上也不说话,也不跟上来,然后葛薇龙回头一看,只觉得整个背景像一张图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个就是她一贯的逻辑。以后七巧也有类似的犹豫,白流苏也有类似的犹豫,爱就是这样,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最后结局大家都知道,她帮男人找钱,帮姑妈找男人,大概是这样吧,反正就是堕落。
三部小说同一个故事,一个是戏剧,两个小说,同一个故事,都市的故事,分别发生在香港、北京、上海,可是三种不同写法,产生了三种不同的意义。《日出》的写法是忧国忧民,批判社会,正因为女主人公是无辜的,值得同情的,所以整个悲剧是谁的错?社会的错,万恶的大上海,十里洋场。整个《日出》你可以说他是用左派意识形态阶级分析的方法,批判上海十里洋场,对不对,各色人等,胡四、顾八奶奶、银行家,背后有个金八,下面有自杀的银行职工,整个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一个文学版的社会各阶级分析。可是曹禺不单单只是从阶级分析角度写,他有一个站在北方中原大地乡土角度批判上海的立场,这个立场,就要靠第三幕来实现,就要靠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的翠喜来实现。所以,同样描写上海,《日出》是一个京派的戏。
虽然《啼笑因缘》写在北京,又写北京,可是它却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市民的白日梦。里边有三个人,当初严独鹤去约稿的时候,就是说,第一,上海人要看武侠,所以有了关秀姑。第二,当时有一个唱戏的高翠兰被一个军阀旅长抢走,张恨水有点同情,又觉得这个事情有蹊跷,所以编出一个凤喜。可是里边最妙的,还有一个叫何丽娜。她长的跟凤喜一样,美貌又虚荣,可是她有钱,她买花就买很多,还会跳舞,可是她后来全改好了,她对着那个书生百依百顺。为什么?因为这个小说后来在上海连载,每写一天,那边很多人排队在等,所以那个作品是上海小市民跟张恨水共同创造的。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个小说是在北京连载的话,最后那个男主角可能就选关秀姑了。北方侠义,这个女的也漂亮,对不对?可是上海人他怕,有一个会武功的女朋友在旁边,他怕啊,凤喜又太贱,怎么着呢,他们就想象出,哪有这个可能,一个买花买几千块的女的,居然后来都住到西山去,为他清心寡欲,那就完全满足上海小市民的欲望,所以这真是一个通俗文本。
当然,张爱玲就很不以为然,张爱玲她不是为了满足人的梦,她是打破我们的梦的。所以呢,她是第三种,当然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我想特别指出,大家注意没有,前面两个戏,都是女的堕落,都有一个男的在旁边痛苦观看,这个男的是最让作者投入的。张爱玲不是,张爱玲从女的角度去写,对不对?这是另外一个不同。
接下去,我们就要把话题往大的地方引申了。严格说这是三种广义的海派文学。《日出》是“上海批判”,《啼笑因缘》是“上海趣味”,或者说上海梦。张爱玲这个我想不出名堂,我只能叫她“上海解析”。其实这里边有点玩弄文字,解析跟批判跟梦界线都很微妙,三部作品大家看到其中的区别。第一种的特点是批判城市,但是背靠乡土。中国现代文学里边,写上海的,甚至最热爱上海的像《上海狐步舞》,穆时英的,这种作品都说“上海是造在地狱上的天堂”,都是持批判态度的。所以这种对上海的批判是阶级论和乡土论的结合。那张恨水当然就是大部分民国读书人口的阅读需要。张爱玲基本上她自己是都市人,是某种都市文化的自审、自嘲、自恋,跟自我解嘲。
我们再放到现代文学史上去看这三部作品,看海派文学。简单地说,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从五十年代到现在大概有这么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王瑶写最早的现代文学史,差不多四十年代末到文革,这个阶段有刘授松、张毕来、唐彛⒀霞已住⒎ズ芏嗳诵矗忝乔靶┠甓恋幕窘滩亩际钦庑U庑┪难肺裁葱茨兀烤褪且蛭冢蠹抑溃ü院螅飨担教跽较咦髡剑惶跏蔷抡较撸惶跏俏幕较撸筒坏昧耍俏颐且芙嵛幕较摺!
八十年代情况变了,文革教训出来了,文学不能那么为政治服务,所以那个时候的现代文学史,大家就正好相反,前面是找为政治服务的作家,八十年代以后大家就特别去寻找不那么为政治服务的作家,就是忠于艺术、忠于个性的作家。
九十年代呢,现代文学史出现两个新问题,第一个是怎么回答全国那么多人看金庸。记得那时候,有一个后来还受批判的报告文学作家,他到上海开会,他发言的时候说,我到处在上海的弄堂走,到处听到《霍元甲》的主题歌,我心痛。我说你干什么心痛,他说我们革命这么多年,我们革命文学这么多年,难道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就是这个吗?因为革命文学从讲话以来,大家就追求一条:就是我们要写的好,同时要有越多的人看。几十年以后,他们发现,在座那么多的人,我不知道你们多少人看金庸、古龙、李碧华等等,国内现在有池莉、王朔等等。这么一股强大的这种文学现象放回来,使得我们必须重新回头看鸳鸯蝴蝶派,重新回头看张恨水。
另外还有一个情况,现代文学史本来是写到1949年的,写到1949年,张爱玲跟钱钟书只是现代文学史尾段的小小异数,可是问题是,现在我们把视线一拉开,哦,不是1949年,有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说,黄子平他们提出这个概念,一考虑后五十年,张爱玲就不只是一个异数了,我们现在马上就发现,后面有白先勇、有钟晓阳、有黄碧云、有王安忆、有苏童、有朱天文、有一大堆都市文学的发展脉络。张爱玲这个传统,就变成要重新看待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发现原来讲的海派的传统,就出现了几重多义性。
所以,后五十年的,尤其是把海外中国文学的版图一变化,整个中国文学的大的二十世纪的文学线索就发生了变化。不过我说这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