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虚》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空虚- 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出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她见质夫尽在那里疑惑,便对他说:
  “你难道忘了么?Cafesans souci(法文:无优咖啡馆。——编者注)里的事
情,你难道还会忘记不成?”
  被她这样的一说,质夫才想了起来。Csfesans souci是开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咖
啡店,他那时候,正在放浪的时候,所以时常去进出的。这侍女便是一二年前那咖
啡店的当垆少妇。质夫点了一点头,微微的笑了一脸,把五元的一张钞票交给了她。
她拿找头来的时候,质夫正拿出一枝纸烟来吸,她就马上把桌上的洋火点了给他上
火。质夫道了一声谢,便把找头塞在她手里,慢慢的下楼走了。又在街上走了一忽,
拿出表来一看,还不甚迟,他便走到丸善书店去看新到的书去;许多新到的英德法
国的书籍,在往时他定要倾囊购买的,但是他看了许多时候,终究没有一本书能引
起他的兴味。他看看Harold Nicolson著的Verlaine(英文:哈罗德·尼可儿生的
《佛尔兰传》。——编者注),看看Gourmont(果尔蒙,法国象征派诗人。——编
者注)的论文集《颓废派论》,也觉得都无趣味。正想回出来的时候,他在右手的
书架角上,却见了一本黄色纸面的DreamsBook(英文:《梦书》。——编者注),
Fortune' teller(英文:算命先生。——编者注),他想回家的时候,电车上没有
书看,所以就买定了这本书。在街上走了一忽,他想去看看久不见面的一位同学,
等市内电车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又不愿去了。所以就走向新桥的郊外电车的车站上
来。买了一张东中野的乘车券回到了家里,太阳已将下山去了。
  又是几天无聊的日子过去了。质夫这次从家里拿来的三百余元钱,将快完了。

  他今年三月在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学部,得了比较还好的成绩卒了业,马上就
回国了一次。那时候他的意气还没有同现在一样的消沉。他以为有了学问,总能糊
口,所以他到上海的时候,还并不觉得前途有什么悲观的地方。
  阳历四月初的时候,正是阳春日暖的节季,他在上海的同大海似的复杂的社会
里游泳了几日,觉得上海的男男女女,穿的戴的都要比他高强数倍。当他回国的时
候,他想中国人在帝国大学卒业的人并不多,所以他这一次回来,社会蛇占的位置
定是不小的。及到上海住了几天之后,他才觉得自家是同一粒泥沙,混在金刚石库
里的样子。中国的社会不但不知道学问是什么,简直把学校里出身的人看得同野马
尘埃一般的小。他看看这些情形又好气又好笑,想马上仍旧回到日本来,但回想了
一下。
  “我终究是中国人,在日本总不能过一生的,既回来了,我且暂时寻一点事情
干吧。”
  他在上海有四五个朋友,都是在东京的时候或同过学或共过旅馆的至友。一位
姓M的是质夫初进高等学校时候的同住者,当质夫在那里看几何化学,预备高等学校
功课的时候,M却早进了某大学的三年级。M因为不要自家去考的,所以日本话也不
学,每天尽是去看电影,吃大菜。有一天晚晚上吃得酒醉醺醺回来,质夫还在那里
念tangent,cotangent,sine,cosine (英文:正切,余切,正弦,余弦。——编
者往),M嘴里含了一枝雪茄烟,对质夫说:
  “质夫,你何苦,我今天快活极了。我在岳阳楼(东京的中国菜馆)里吃晚饭
的时候,遇着了一位中国公使馆员。我替他付了菜饭钱,他就邀我到日本桥妓女家
去逛了一次。唉,痛快痛快,我平生从没有这样欢乐的日子过。”
  M话没有说完,就歪倒在席上睡了;从此之后,M便每天跑上公使馆去,有的时
候到晚上十二点钟前后,他竟有坐汽车回来的日子。M说公使待他怎么好怎么好,他
请公使和他的姨太太上什么地方去看戏吃饭。像这样的话,M日日来说的。
  一年之后质夫转进了N市的高等学校,M却早回了国。有一天质夫在上海报上看
见M的名氏,说他做了某洋行的经理。M 在上海是大出风头的一个阔人了。质夫因为
M是他的旧友,所以到上海住了两三天之后,去访问了一次。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午
前十一点钟前后,门房回复他说:
  “还没有起来。”
  第二天午后质夫又去访问了一次,门房拿名片进去,质夫等了许多时候,那门
房出来说:
  “老爷出去了,请你有话就对我说。”
  质夫把眼睛张了一张,把嘴唇咬了一口,吞了几口气,就对门房说:
  “我另外没有别的事情。”
  质夫更有两个至友是在C.P.书馆里当编辑的,本来是他的老同学。到上海之
后,质夫也照例去访问了一次。这两位同学,因为多念了几年书,好像在社会上也
没有十分大势力,还各自守着一件藤青的哗叽洋服,脸上带着了一道绝望的微笑,
温温和和的在C.P.书馆编辑所的会客室里接待他。质夫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就告辞了。到了晚上五点钟的时候,他的两位同学到旅馆里来看质夫,就同质夫到
旅馆附近的一家北京菜馆去吃晚饭。他们两个让质夫点菜,质夫因为不晓得什么菜
好,所以执意不点。他们两个就定了一个和菜,半斤黄酒。质夫问他们什么叫做和
菜。他们笑着说:
  “和菜你都不晓得么?”
  质夫还有一位朋友,是他在N高等学校时代同住过的N市医专的选科生。这一位
朋友在N市的时候,是以吸纸烟贪睡出名的,他的房里都是黑而又短的吸残的纸烟头,
每日睡在被窝里吸吸纸烟,唱几句不合板的“小东人”便是他的日课。他在四五年
前回国之后,质夫看见报上天天只登他的广告。这一次质夫回到上海,问问旅馆里
的茶房,茶房都争着说:
  “这一位先生,上海有什么人不晓得呢!他是某人的女婿,现在他的生意好得
很呀!”
  质夫因为已经访问过M,同M的门房见过二次面,所以就不再去访问他这位朋友
了。
  质夫在上海旅馆里住了一个多月,吃了几次和菜,看了几回新世界大世界里的
戏,花钱倒也花得不少。他看看在中国终究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所以就跑回家
去托他母亲向各处去借了三百元钱,仍复回到日本来作闲住的寓公。
  质夫回到日本的时候,正是夹衣换单衣的五月初旬。在杂闹不洁的神田的旅馆
里住了半个月,他的每年夏天要发的神经衰弱症又萌芽起来了。不眠,食欲不进,
白日里觉得昏昏陶睡,疏懒,易怒,这些病状一时的都发作了。他以为神田的空气
不好,所以就搬上了东中野的旷野里去住。他搬上东中野之后,只觉得一天一天的
消沉了下去。平时他对于田园清景,是非常爱惜的,每当日出日没的时候,他也着
实对了大自然流过几次清泪,但是现在这自然的佳景,亦不能打动他的心了。
  有一天六月下旬的午后,朝晨下了一阵微雨,所以午后太阳出来的时候,觉得
清快得很。他呆呆的在书斋里坐了一忽,因七月七快到了,所以就拿了一本《天河
传说》(The Romance of the
   Milky Way)出来看,翻了几页,他又觉得懒看下去;正坐得不耐烦的时候,
门日忽然来了一位来访的客人。他出去一看,却是他久不见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
本来做过一任陆军次长,他的出来留学,也是有文章在里面的。质夫请他上来坐下
之后,他便对质夫说:
  “我想于后天动身回国,现在L氏新任总统,统一问题也有些希望,正是局面展
开的时候,我接了许多北京的同事的信,促我回去,所以我想回国去走一次。”
  质夫听了他同学的话,心里想说:
  “南北统一,废督裁兵,正是很有希望的时候;但是这些名目,难道是真的为
中国的将来计算的人作出来的么?不是的,不是的,他们不过想利用了这些名目,
来借几亿外债,大家分分而已。统一,裁兵,废督,名目是好得很呀!但外债借到,
大家分好之后,你试看还有什么人来提起这些事情。再过几年,必又有一班人出来
再提倡几个更好的名目,来设法借一次外债的。革命,共和,过去了,制宪,地方
自治也被用旧了。现在只能用统一,裁兵,废督,来欺骗国民,借几个外债。你看
将来必又有人出来用了无政府主义的名目来立名谋利呢。聪明的中国人呀,你们想
的那些好名目,大约总有一国人来实行的。我劝你们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说‘要名!
要利!预备做奴隶’的好呀!”
  质夫心里虽是这样的想,口里却不说一句话;想了一阵之后,他又觉得自家的
这无聊的爱国心没有什么意思,便含了微笑,轻轻的问他的同学说:
  “那么你坐几点钟的车上神户去?”
  “大约是坐后天午后三点五十分的车。”
  讲了许多闲话,他的朋友去了。质夫便拿了樱杖,又上各处野道上去走了一回。
吃了晚饭,汲了一桶井水,把身体洗了一洗,质夫就服了两服催眠粉药入睡了。
  六月二十八日的午后,倒也是一天晴天。质夫吃了午饭,从他的东中野的小屋
里出来上东京中央驿去送他的同学回国。他到东京驿的时候已经是二点五十分了。
他的同学脸上出了一层油汗,尽是匆匆的在那里料理行李并和来送的人行礼。来送
的人中间质夫认识的人很多。也有几位穿白衣服戴草帽的女学生立在月台上和他的
同学讲话。质夫因为怕他的应接不暇,所以同他点了一点头之后,就一个人清踽踽
的站开了。来送的人中,有一位姓W的大学生,也是质夫最要好的朋友。W看见质夫
远远的站在那里,小嘴上带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质夫的身边来。W把眼睛
闭了几次,轻轻的问质夫说:
  “质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