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站在那里,小嘴上带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质夫的身边来。W把眼睛
闭了几次,轻轻的问质夫说:
“质夫。二年前你拼死的崇拜过的那位女英雄,听说今天也在这里送行,是哪
一个?”
质夫听了只露了一脸微笑,便慢慢的回答说:
“在这里么?我看见的时候指给你看就对了。”
二年前头,质夫的殉情热意正涨到最高度的时候,在爱情上碰跌了几次。有一
天正是懊恼伤心,苦得不能生存的时候,偶然在同乡会席上遇见了一位他的同乡K女
士。当时K女士正是十六岁。脸上带有一种纯洁的处女的娇美,并且因为她穿的是女
子医学专门学校的黑色制服,所以质夫一见,便联想到文艺复兴时代的圣画上去,
质夫自从那一天见她之后,便同中了催眠术的人一般,到夜半风雪凛冽的时候,每
一个人喝醉了酒,走上她的学校的附近去探望。后来他知道她不住在那学校的寄宿
舍里,便天天跑上她住的地方附近去守候。那时候质夫寄住在上野不忍池边的他的
朋友家里。从质夫寓处走上她住的地方,坐郊外电车,足足要三十几分钟。质夫不
怨辛苦,不怕风霜雨雪,只管天天的跑上她住的地方去徘徊顾望。事不凑巧,质夫
守候了两个多月,终没有遇着她一次;并且又因为恶性感冒流行的缘故,有一天晚
上他从那地方回来,路上冒了些风寒,竟病了一个多月。后未因为学校的考试和种
种另外的关系,质夫就把她忘记了。质夫病倒在病院里的时候,他的这一段癞虾蟆
想吃天鹅肉的故事,竟传遍了东京的留学生界。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质夫从没有
见过她一面。前二月质夫在中国的时候,听说她在故乡湖畔遇见了一个歹人,淘了
许多气。到如今有二个多月了,质夫并不知道她在中国呢或在东京。
质夫远远的站着,用了批评的态度在那里看那些将离和送别的人。听见发车的
铃响了,质夫就慢慢的走上他同学的车窗边上去。在送行的人丛里,他不意中竟看
见了一位带金丝平光眼镜的中国女子。质夫看了一眼,便想起刚才他同学w对他说的
话来。
“原来就是她么?长得多了。大得多了。面色也好像黑了些。穿在那里的白色
中国服也还漂亮,但是那文艺复兴式的处女美却不见了。”
这样的静静儿的想了一遍,质夫听见他的朋友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他话别:
“质夫,你也早一点回中国去吧,我一到北京就写信来给你。”
火车开后,质夫认识的那些送行的人,男男女女,还在那里对了车上的他的同
学挥帽子手帕,质夫一个人却早慢慢的走了。
东中野质夫的小屋里又是几天无聊的夏日过去了。那天午后他接到了一封北京
来的他同学的信,说:
“你的位置已经为你说定了,此信一到,马上就请你回到北京来。”
质夫看了一遍,心里只是淡淡的。想写回信,却是难以措辞。以目下的心境而
论,他却不想回中国去,但又不能孤负他同学的好意。质夫拿了一枝纸烟吸了几口,
对了桌上的镜子看了一忽,就想去洗澡去。洗了澡回来,喝了一杯啤酒,他就在书
斋的席上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质夫呆呆的在书斋里睡了一日。吃完了晚饭出去散步回来,已经
九点钟了。他把抽斗抽开来想拿催眠药服了就寝,却又看见了几日前到的他同学的
信。他直到今朝,还没有写回信给他同学。搁下了催眠药,他就把信笺拿出来想作
口信。把信笺包一打开来,半个月前头他写的一张小说不像小说,信不像信的东西
还在那里。他从第一句“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看
起,静静的看了一遍,看到了末句的“……啊啊年轻的维特呀,我佩服你的勇敢,
我佩服你的有果断的柔心。”他的嘴角上却露了一痕冷笑。静静的想了一想,他又
不愿意写信了。把催眠药服下,灭去了电灯,他就躺上他的褥上去就睡,不多一忽,
微微的鼾声,便从这灰黑的书室里传了出来。书斋的外面,便是东中野的旷野,一
幅夏夜的野景横在星光微明的天盖下,大约秋风也快吹到这岛国里来了。
一九—二年七月改作
(原载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据《达夫
短篇小说集》上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