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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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祖先-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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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她们的叫声七零八落,就像是一场暴雨结束时的情景。我父亲在那一刻睁大了眼睛,
显而易见,他是那一刻对恐惧感受最深的人,虽然他对我的被劫持一无所知。就连那位抱着
我的长满黑毛的家伙,也被我母亲闪电一般的叫声所震动,他的脚被拖住似地回过身,两只
滚圆的眼睛闪着异常的光芒。这很可能是恐惧的光芒。他看到我母亲头发飘扬起来,喊叫着
奔跑过来。

    我母亲的惊慌没过多久,就让所有的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灾难。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给了
其他人勇气。货郎是最先表达自己勇敢的人,他随手操起一根扁担,从另一个方向跑向那个
黑乎乎的家伙。他是要抢先赶到树林边劫住偷盗婴儿者。几个在田里的男人此刻也跳上了田
埂,握着锄头去围攻那个怀抱我的家伙。他们奔跑时脚上的烂泥向四处飞去。那些女人,心
地善良的女人,被我母亲面临的灾祸所激动,她们虽然跑得缓慢,可她们的尖声大叫同样坚
强有力。倒是我的父亲,在那一刻显得令人不可思议的冷静。他依然双手抱住锄头,茫然地
注视着这突然出现的纷乱。我的父亲只是反应不够迅速,在那种时候即便是最胆小的人,也
会毅然投入到奔跑的人们中间。迷惑控制了我的父亲,他为眼前出现的胡乱奔跑惊住了,也
就是说他忘记了自己。

    与我母亲他们慌乱地喊叫着奔跑相比,那个抱住我的黑家伙显示出了完全不同的一副模
样。他的神情十分放松,仿佛周围的急剧变化与他毫不相干,他在田埂上摇摇摆摆比刚才走
来时自如多了。他摇晃着脑袋观看那些从两边田埂上慌乱跑来的人。这样的情形令他感到趣
味横生,于是他露出了凌乱的牙齿。那个时候我肯定睁开着眼睛,我的脸贴在他使我发痒的
胸膛上,当我们村庄处于惊慌失措之中时,我是另一个心安理得的人。我和那些成年人感受
相反,在他们眼中十分危险的我,却在温暖的胸口上让自己的身体荡漾。

    那个差一点成为我的抚养者的家伙,走完狭窄的田埂,顷刻就要进入密密的树林里,被
满脸白癜风的货郎挡住了去路。货郎横开着扁担,向他发出一系列的喊叫。货郎充满激情的
恐吓与诅咒只对我们身后的人有用。对我们而言,货郎的威胁犹如来自遥远的叫喊,与此刻
并不相关。怀抱着我的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直愣愣地向货郎走去。瘦小的货郎在这具逼近
的宽大身躯前连连倒退。货郎举起了扁担,指望能够以此改变我们的前进。我们一如既往。
货郎只能绝望地喊叫着将扁担打下来。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往上一颠,我依靠着的胸口上面,
一张嘴开始了啊啊地喊叫,声响粗壮有力,使货郎立刻脸色苍白,闪向了一旁。我母亲终于
扑了过来,她用脑袋猛烈撞击那具黑魶魶的身体。我母亲哭叫的求救声,使村里人毫不畏惧
地围了上来。几个男人用锄头砍过来,可是到了近前他们立刻缩回了锄头,是怕砍伤了我。
这个时候那个黑家伙才惊慌起来。他左冲右突都被击退,最后他突然跪在了地上,将我轻轻
放在一堆草丛上面,然后起身往前猛冲过去。阻挡他的人看到我已被放弃,都停住攻击把身
体往旁边闪开。他蹦跳着奔向树林,横生的树枝使他的速度蓦然减慢,他几乎是站住了,小
心翼翼地拨开树枝挤进了树林。有一段时间,在外面的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宽大的脚丫踩着
枯叶走去时的沙沙声。我来到了母亲的怀中,我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同样熟悉的声音在我脸
蛋的上面滔滔不绝。我母亲摆脱了紧张之后开始了无边的诉说,激动使她依然浑身颤抖不
已。母亲胸前的衣服磨擦着我的脸,像是责骂一样生硬。她的手臂与刚才的手臂相比实在太
细了,硌得我身体里的骨头微微发酸。总之一切都变得令人不安,这就是为什么我突然哇哇
大叫起来。

    直到这时,我的父亲才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危险完全过去后,我父亲扔掉锄头跳上
了田埂,仿佛一切还未结束似地奔跑了过来。他的紧张神态让村里人看了哄笑起来。我父亲
置之不理,他满头大汗跑到正在哭叫的我身前。我注定要倒楣的父亲其实是自投罗网,他的
跑来只能激起我母亲满腹的怒气。我母亲瞪圆了眼睛,半张着嘴气冲冲地看了我父亲半晌,
她简单的头脑里寻找着所有咒骂我父亲的词汇。到头来她感到所有词汇蜂拥而出都难解心头
之气。面对这样一个玩忽职守的男人,我母亲只能使自己身体胡乱抖动。

    我父亲到这种时候依然没有意识到事实的严重。他对他儿子的担忧超越了一切,我的哇
哇哭叫让他身心不安。他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我母亲指出了惩罚的方式。我母亲挥臂打开
了他的手,紧接着是怒气十足的一推,我父亲仰身掉入了水田,溅起的泥桨都扑到了我的脸
上。村里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谁也没有给予我父亲一丝同情的表示。他们似乎是幸灾乐祸地
看着这个满身泥水的男人,几声嗤笑此起彼伏。他们把我父亲当成了一个胆小的人。我母亲
怀抱还在哭叫的我咚咚地走向了我们的茅屋。我的脑袋在她手臂上挂了下去,和她的衣角一
起摇来晃去。我父亲站起了身体,让泥水往下滴落,微躬着背苦恼地看着走去的妻子。

    这天傍晚来临的时刻,村里人都坐在自家门口,喊叫着议论那个浑身长满黑毛的家伙。
村庄的上空飘满了恐惧的声音。在此之前,他们谁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怪物。现在他们开始毫
不含糊感受到自己处于怎样的危险之中。那片对他们而言浓密的、无边无际的森林,时刻都
会来毁灭我们村庄。仿佛我们已被虎啸般可怕的景象所包围。尤其是女人,女人叫嚷着希望
男人们拿起火枪,勇敢地闯进树林,这样的行为才是她们最爱看到的。当女人们逐个站起了
身体变得慷慨激昂的时候,我们村里的男人却不会因此上当。尽管他们不久前为了救我曾是
不顾一切地奔跑,集体的行为使他们才变得这么勇敢。此刻要他们扛起火枪跨进那方向和目
标都毫无意义的树林,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去寻找那个怪物,确实让他们勉为其难。“上哪儿
去找啊?”一个人这样说,这似乎是他们共同的声音。我们的祖辈里只有很少几个人才有胆
量到这走不到头的树林里去闯荡。而且这几个人都是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的傻瓜。他们中间只
有两个人回到我们村庄,其中一个在树林里转悠了半年后终于将脑袋露到树林外面时,立刻
呜呜地哭了,把自己的眼睛哭得就跟鞭子抽过似的。如今,这个人已经上了年纪,他微笑着
坐在自己门前,倾听他们的叫嚷。

    一个男人说:“进去就进去,大伙得一起进去,半步都不能分开。”老人开始咳嗽,咳
了十来声后他说:“不行啊,当初我们五个人进去时也这么说,到了里面就由不得你了。最
先一个说是去找水喝,他一走人就丢了,第二个只是到附近去看看,也丢了,不行啊。”

    来自树林的恐怖被人为地加强了,接下来出现的沉默虽只有片刻,却足以证明这一点。
女人们并不肩负这样的责任,所以她们可以响亮地表达自己的激动。有一个女人手指着正收
拾物品的货郎说:“他怎么就敢在林子里走来走去?”

    货郎抬起脸,发出谦和的微笑。他说:“我是知道里面的路。”“你生下来就知道这条
路?”

    面对女性响亮的嗓音,货郎感到不必再掩饰自己的勇敢,他不失时机地说:“我生下来
胆子就大。”

    货郎对我父辈的嘲笑过于隐晦,对他们不起丝毫作用,倒是激励了女人骄傲,她们喊叫
道:

    “你们呀,都被阉过了。”

    一个男人调笑着说:“你们替我们进树林里去吧。”

    他立刻遭到猛烈的回击,其中最为有力的一句话是:

    “你们来替我们生孩子吧。”

    男的回答:“你们得先把那个通道借给我们,不是我们怕生孩子,实在是不知道小崽子
该从什么地方出来。”

    女人毕竟头脑简单,她们并不意识到话题已经转移,依然充满激情地沉浸在类似的争执
之中。所有的女人里,只有我母亲缄口不言。她站在屋门口怀抱着我,微皱眉头眺望高高耸
起的树林,她的脸上流露出羞愧与不安交替的神色。我父亲的胆怯不是此刻共同出现的胆
怯,他在白天的那一刻让我母亲丢尽了脸。他蹲在一旁神色凄凉,眼睛望着地上的泥土迟迟
没有移开。傍晚来临的秋风呼呼吹来,可吹到他脸上时却十分微弱。当村里男女的喊叫越来
越和夜晚隐秘之事有关,他们也逐渐深入到放松的大笑中时,我的父母毫无所动,两人依然
神情滞重地在屋门口沉思默想。

    天色行将黑暗,货郎一反往常的习惯,谢绝了所有留宿的邀请。他将拨浪鼓举过头顶,
哗啦哗啦地摇了起来,这是他即将出发的信号。村里四五个能够走路的孩子跟在他的身后,
全都仰起脑袋,惊奇地看着货郎的手。鼓槌飞旋之时,货郎的手似乎纹丝没动。货郎走过我
母亲身边时,意味深长地转过脸来向她一笑,那张布满白癍的脸在最后的霞光里亮得出奇。
我母亲僵硬的脸因为他的微笑立刻活泼了起来。她肯定回报了货郎的微笑。我昏睡的身体在
那一刻动弹了几下,母亲抱紧了我,她的胸口压紧了我的脸。我母亲前倾着身体,她的目光
追随着货郎的背影,在黄昏的时刻显得十分古怪。

    货郎走去时没有回头,他跨上了一条田埂,弯曲着脊背走近树林。村里的孩子此刻排成
一行,仍然仰着脑袋惊讶万分地看着他摇拨浪鼓的手。那时候我父亲也抬起了脸,拨浪鼓的
远去使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笑意。是什么离去的声音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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