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作者:海飞]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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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雕[作者:海飞]30-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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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花青在西厢房门口看到了香川照之。花青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她看到香川照之从西厢房里推门出来,和他一起出来的是宋朝。花青就走了过去,花青走到香川照之的面前,她盯着他的脸说,你怎么还没有走。宋朝悄悄地走开了,他仍然把手插在裤袋里,他顺着廊檐走开了。香川照之说,小昌不愿跟我走,小昌说她已经不爱我了。她不走,我也要走的。明天,我就离开了,宋老爷说要为我送行,他请我吃饭。

                    花青把头转向了饭厅,她果然看到阿毛和吴妈在忙碌着。隔着天井看过去,桌子上已经放了一些菜了,冒着热气。花青笑了,说,你面子真大。香川照之看到花青掉转了身子就要走开,香川照之说,花青。花青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香川照之说,花青,跟我走好吗,跟我去日本。花青回过头,给了香川照之一个妩媚的笑容,她摇着头说,不可能。然后,她又继续向前。

                    吃中饭的时候,宋祥东居然喝了一点酒,他是一个不太喝酒的人。看上去他有些兴奋,他很开心的样子。宋祥东说,宋朝,香川少爷就要走了,你得和他干一杯。宋朝举起了盏,香川照之也举起了盏,他们的盏撞在一起。花青看着宋朝,她突然觉得,宋朝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的心地那么善良。花青默默地扒饭,筱兰花也默默地扒饭。宋祥东没说让她们也喝酒,所以她们就没喝酒。宋祥东后来对筱兰花说,你去一趟日本人的军营吧,香川太佐又来邀请了,他想让你去唱戏。筱兰花没有作声,仍然扒着饭,她在吃着一只碗里的芋头。那只芋头显得有些过大,所以,她用筷子把它一夹夹成两半。宋祥东又说,你去吧,就唱一回,让香川太佐也高兴高兴。你和香川少爷一起去,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些花雕酒,酒已经装到埠头的乌篷船上去了。是阿土撑船佬送你们过去,他是一个不错的船工。筱兰花仍然没有作声,她很快地吃完了饭,她把碗推开了,然后她站起身来。她的手就按在椅背上,她的手指纤长而不失肉感,但却太苍白了些。筱兰花看了花青一眼,然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太太。太太抬起了头,望着筱兰花。筱兰花露出了笑容,轻声说,我只是想叫你一声而已。

                    筱兰花离开了饭桌。宋祥东把头转向了香川照之,宋祥东说,香川少爷,你和你叔叔说一声,你就问问他我能不能当上维持会长。你告诉他,在东浦镇,不会有比我更好的人选。谁能吃得消当这个会长,谁也不会吃得消的。香川照之笑了,他说我一定会说的。香川照之的脸泛着红光,脖子也红了,他喝了很多的酒。

                    花青后来想,这一定是一个散淡的下午,这个下午,特别的漫长。她一直都在等黄昏来临,但是黄昏却迟迟不肯来临。吃完饭后花青回到了房里,她先是在衣柜里翻找着衣服,她把许多衣服翻出来,堆得满床都是。然后,她找出了一件翡翠绿的小夹袄,她把它穿在了身上,整个人都显得嫩绿起来。后来她就穿着小袄走到了西厢房,她的两只手始终抓着小夹袄的下摆。小袄是薄棉做的,在秋天,这件衣服令她温暖。她推开西厢房的门,看到香川照之手里正捏着一张唱片,他正想把唱片放到留声机里去。宋朝蹲坐在一只小花雕坛的坛身上,他的身边,是许多完成了堆塑的花雕坛子,只是还没有画上油彩和烧制。花青看到了四只排在一起的小坛,那坛上演绎的是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一个在古代能领兵打仗的人,让花青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冷兵器撞在一起的声音。香川照之轻轻摇着留声机,留声机里响起了东洋音乐。香川照之伸出了手,这只手伸向了宋朝,他把蹲坐着的宋朝拉了起来。香川照之说,宋朝我就要走了,你陪我一起唱《樱花之恋》好不好。宋朝说好的。他们一直都手拉着手唱歌,他们的声音起先是低沉的,后来终于放开了喉咙。花青望着两个男人在一个漫长得无边无际午后歌唱,心里头突然有了一种惆怅。她在这种惆怅中退出了西厢房,轻轻把门合上了。她把宋朝和香川照之关在了门里,却没能把音乐声关住。他们唱歌的声音仍然从门缝里飘出来,飘到天井和廊檐,飘荡在整个宋家台门。吴妈在院子里扫着一堆落叶,那是一堆发黄的叶片巨大的落叶。吴妈在扫着一个秋天,吴妈把秋天扫得支离破碎了。

                    漫长而无所事事的午后,让花青的身子骨都发胀了。她真的希望有个人把她的身子骨拆开来,恨恨地敲打一番,然后再重新组装起来。花青后来转到了筱兰花的房门口。筱兰花正在试穿着一件旗袍,那是一件双开襟的暗红旗袍,领口和袖子镶着漂亮的两道绦子。绦子上,绣的是细碎的花鸟图案。那精细绣工精心绣制的花花鸟鸟构成春意,从袖口领边流泻出来。旗袍的前襟绣着的是一朵硕大的牡丹。筱兰花抚摸着牡丹的花瓣,系好一粒粒盘扣,又拉了拉大腿边上开叉。筱兰花还换上了一双五色涣烂的绣花鞋,是从苏州那边带过来的上等绣品。筱兰花先是在站在镜前整理着旗袍的领子,旗袍高竖着的领子有些皱了,所以她努力地用指头在抚平着它。然后,她半蹲下身子,她半蹲的时候,旗袍开叉的地方,就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白,万种风情,若隐若现。她没有理睬花青,她一言不发,但是她还是看了一眼花青,很冷漠的一眼。花青看到筱兰花的一只脚抬了起来,伸进了绣花鞋里。另一只脚也抬了起来,也伸进了绣花鞋里。筱兰花整个人都伸进了绣花鞋里,伸进了一九四三年的深秋或是初冬。花青看到筱兰花的身子高出了不少,她美丽的影子就在花青面前飘摇着,像一幅飘摇着的画。筱兰花在梳头桌前的圆凳上坐了下来,她开始对着镜子梳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梳得缓慢而且仔细。黑色的头发,被她梳得整整齐齐,能看到一长条的发线。她用发卡卡住了头发,然后她打开了胭脂盒。胭脂的气息,飘过来,让花青差点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漫长的下午,终于被花青打发掉了。她一直站在筱兰花的房里,看筱兰花如此细心地打扮着自己。筱兰花从圆凳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筱兰花再一次看了静静立在一边的花青,这时候她笑了一下,她的眼里居然漾起了万般柔情,她抓起花青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握着。她说,花青,我走了。这时候宋祥东的身影闪了进来,花青想说一句什么话的,她总觉得有一句什么话要说,但是她想不起来该怎么说了。宋祥东说,上船吧,香川少爷已经上船了,时候不早了。筱兰花伸出了手,她的手抚摸着宋祥东干瘦而苍白的下巴。宋祥东的下巴上有一粒黑痣,痣上长着一根细长的卷曲的毛。筱兰花突然拔下了那根毛,这让宋祥东感到了疼痛。他想要发作了,但终究没有发作,他只是温和地笑了一下说,你真是会开玩笑。

                    那根卷曲的毛躺在筱兰花的手心里,筱兰花把手举起来,举到嘴巴前,然后她努起了嘴。她吹了一口气,一根毛就飘了起来,并且落下了。然后花青听到了筱兰花的声音,筱兰花说,宋祥东,你是一个畜生,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畜生。花青吓了一跳,就是做梦,她也不会梦到筱兰花敢这样对宋祥东说话。宋祥东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他竟然没有发怒,相反他的脸上呈现出温和的微笑。他伸出手,在筱兰花的脸上捏了一下。他说,我是畜生,那就算我是畜生吧,我这个畜生,却要那么辛苦地养活一大家子的人。筱兰花不再理会他,她向屋外走去,她走得很缓慢。她走到天井里的时候,发现太太站在不远的屋檐下向这边望着。筱兰花的脸上就再次浮起了笑意,她叫,太太。太太点了点头,太太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筱兰花抬眼看着天井的上空,天井的上空就是东浦镇的上空。

                    筱兰花走出一条弄堂,走到不远的河埠头。一条乌篷已经停在那儿了,船上站着香川照之。花青跟着筱兰花出来,她看到筱兰花上了船,她一身暗红色的旗袍,隐进了乌篷船的黑色中。船工手脚并用,坐在船头手摇脚踩,哗哗的水声和吱吱呀呀的橹声就响了起来,一条乌篷远去了。而花青一直看着船头的香川照之,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才是合适的。这个漫长的下午,走到了终点。终点就是花青站在河埠头发呆。

                    这天晚上花青睡不着觉。她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床顶,她看到的却是一坛坛的花雕,从乌篷船上运了下来。一个叫香川照之的日本人,下了船,他可能还伸出手去拉了那个穿旗袍的女人一把。穿旗袍的女人,暗红色的花朵一般的女人,她下船的时候惊呆了许多日本兵。暗红色的女人目不斜视,她向军营走去。香川太佐迎了出来,迎候他的侄子和一个漂亮女人的到来。他的眼睛,在看到女人的一刹那一定放出了光茫。日本兵在喝着酒,在看着一个女人唱着越剧。她唱的是什么,《孔雀东南飞》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扮成了梁山伯还是扮成了焦仲卿。许多日本兵的目光迷乱,他们把丝丝缕缕的目光抬起来又抛出去,抛在女人旗袍前襟的硕大牡丹上。他们开始起哄,大叫,唱日本歌曲,或许还燃起了一堆篝火。旗袍女人都顾自唱着自己的歌,她看到日本兵在喝着花雕,他们把自己灌成了一团稀泥。旗袍女人就笑了起来,轻声说,宋祥东你这老畜生。

                    花青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迷糊中她听到了遥远的枪声,枪声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停,一直响到天朦朦亮。天朦朦亮的时候,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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