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车站、搬运公司、建筑工地等等我认为可以只需要体力并且工资会随时结算的地方,但他们看我一眼就否定了我的求职,他们职业造就的慧眼看穿了我的体质和力气不具备干这些重体力的勾当。我何尝不清楚自己的能耐在脑力上?但思想上的东西能给我换来当天的面包吗?我心里压根就没谱!
我找过送水送餐送菜送煤球之类的配送机构,但他们提出必须交1000元押金的要求让我直想撞墙。
连续三天,我见识了太多的白眼和拒绝,然后,我无功而返。
我彻底失去了找工作的信心,我开始对自己的存在怀疑,三天的奔波徒然增加了我越来越多的怯懦、迷茫和疲惫不堪。我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和我境遇相同的诗人黄仲则,他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身上的几十元钱很快就被花完,我每天只以两元钱一碗的牛肉面充饥,也不能使我的那点钱长如流水。牛肉面的尽头我看不到未来,清汤的底下我看不见希望。
这期间我交上了一个疯子朋友,他每天在中山桥一带的黄河边散步和歌唱,然后他拣食垃圾桶中的东西,他从不接受别人的施舍,他拥有一个同样是疯子的情人。
那天我坐在黄河边看水,他嘿嘿怪笑着走过来说:“你是不是要找个地方跳下去呢?”
我说:“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呔,想跳就跳啥,你想跳我还不挡你,不过这地方水有些浅,你从那边跳着下去我才有兴趣救你。”
“你是真疯还是装疯?”
“你跳啥,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的,不过跳的时候要先给我十块钱哦。”他在我面前伸出一根指头比画着,神情暧昧。
“我为什么要给你钱?我想跳的时候就不需要你救。”
“我救了你你就要给我钱啊,谁的死不是死给别人看啊?你能死给自己看吗?反正死了还要再生,你就让我救你一回好了。”
“那你跳下去我救你,你给我5块钱就可以了。”
“我不嘛,我不跳,你抢我生意,我要比你多挣5块。”
第四部分第62节 换个活法
站在周洁家的楼下,我感到脚步无比沉重,我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抬不起胳膊来按响楼宇对讲门铃。我能看见周洁家厨房里冒出的烟汽,我知道她正在做晚饭,她的劳作是我此行的唯一目的。
在连续喝了两天的自来水后我终于决定出来蹭饭,躺在沙发上看无聊到接近庸俗的电视节目可以延缓甚至忘记饥饿,但眼睛困乏到不能再睁开时,饥饿就如时光一样漫卷过来。一杯接一杯的凉水除了增加我上卫生间的次数之外,并不能完全抵挡饥饿——我到了连一杯水都烧不开的份上。
活下去的欲望促使我掐着指头计算了我在兰州的朋友数量,得出的结果是我在每个人跟前蹭一顿饭,可以保证一个月不会饿死。这么想的时候我有些兴奋——如果第二个月我再接着吃他们,以后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挣钱了?一个月吃朋友一次,不算过份吧?
是的,我还有未竟的事业,我得坚持活下去,如果在这个新世纪的开始就被饿死,我不仅会给这世界留下笑柄,更让我无颜去见九泉之上的父母。
蹭饭的第一站我锁定在周洁家,在她这里我会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吃好第一顿,我才有信心在朋友们的饭桌间奔跑。
可现在看着她在楼上忙碌,我却没有勇气上楼。思量再三,我匆匆走出了院子,大街上车来人往,他们都在奔向自己丰盛或者不丰盛的晚餐,而我却只能去蹭别人的饭碗。我决定离开这里,我不能厚着脸皮接受别人的怜悯。
人行道上跪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孩,穿着一身破旧的校服,脸上是那种山区孩子淳朴到接近愚钝的神情。他在跪着乞讨,他面前放着一块颇富创意的牌子:开学倒计时——离9月1日,还有5天。那个阿拉伯数字的“5”歪歪扭扭,是用一小片白纸写了贴上去的,应该是方便他第二天换上另外的数字,像人脸上贴着的一块胶布,极显眼。
天快擦黑时,我经受不住对食物的向往又到了周洁的楼下,在饥饿面前,我要脸干什么?活下去,就是胜利!
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撑腰,我没在犹豫就进了周洁的家门。
她系着围裙,给我倒上茶水说:“还没吃饭吧?我马上就好。”
我喝了一口茶,这是三天以来的第一口开水,又拿起茶几上的烟点上一根,这也是我一周以来的第一根烟,久违的烟味打了一下我的喉咙。
我问周洁:“在做什么好吃的?”
“做的米饭,炖了排骨,你等一下我再炒两个菜,你姐夫去接孩子了,回来我们就开饭。”
周洁说着又去厨房忙乎,我坐在客厅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我怎么就混到了这个份上?我为什么会混成这样?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强烈地散漫开来,即使此刻我一个人独处客厅,我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这个年龄早已过了厚着脸皮混饭的时期,我是废物,可废物也有他的自尊。
我掐灭烟头走进厨房说:“大姐我走了,你忙吧。”
“嗳,你干吗去?菜都炒好了,吃了再去。”
“不了大姐,我还有点事,有时间我再来。”说着我就跨出门去,不敢再回头看她的眼神。
还没下楼,周洁就追了出来,一把拉住我说:“谷子你真有事?”
我赔着笑说:“真的有事,我也是顺路上来看看。”
“吃了再去不行吗?”
“不吃了,人家等着我呢。”
周洁把手上捏着的200元钱不由分说塞进我的口袋说:“真有事我就不留你了,以后你在家里吃饭不方便就到我这来吃,我是你姐,你别跟我见外。”
她这话让我的一股眼泪直冲眼眶,我想把钱掏出来,却被她一把抓住,沉了脸说:“你听点话行不行?”
我没有再勉强,甚至连再见都忘了说,逃跑一样地冲出楼道。
这个夜里,我带着饥饿走入梦境。
我站在西关什字,等候着一个期待已久却想不起是谁的人到来。初冬的阳光慵懒而温和,白塔山在黄河边如老僧般打坐,它顶上的白塔在日光中影影绰绰。街上有微寒的风,吹动着牛肉面的旗幡,在行人头顶噼啪作响。
我看见一个流浪儿蹲在一家商场前的垃圾桶旁边,把玩着几只玻璃球,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让带花纹的和不带花纹的玻璃球相互敲击,最终的目的,是让它们同归于尽在一个小坑。这个结局,叫做胜利或者快乐。
从商场里出来一位带着孩子的女人,她把手上半新不旧的皮鞋向流浪儿递过去。她儿子的脚上,穿着一双刚买的新鞋。流浪儿抬头看看眼前那双鞋,又看看女人无恶意的面孔,他摇摇头,继续埋下头去弹他的玻璃球。
女人看了流浪儿一阵,把鞋子扔进了垃圾桶。
流浪儿眼角的余光看着女人走远,就迅速收起地上的玻璃球,跑到垃圾桶前一把掏出了那双鞋子。
他左右翻看着毫无破损的鞋子,又在自己的脚上比试一下,发现跟他的脚非常匹配。他拽长了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那双皮鞋上的灰尘,又松开鞋带,穿上去,原地转了两圈,觉得裤子遮住了皮鞋,他使劲往起提着裤子,一松手,裤子又垮下去,他索性弯腰把裤管挽起来,连着折了两道,黑亮的皮鞋终于不再被裤子遮盖。做完这些,他脸上露出惬意而纯真的笑容。
他背起半袋垃圾,低头看着鞋子,轻缓地走向下一个垃圾桶。在人流中,我看见他正鼻青眼肿地一天天成长起来。
这之后的很多日子,我经常在梦里抓住自己的手大喊救命。在那些虚无空洞的夜里,我的灵魂像在茫茫夜色中飘荡的一缕风,找不到可以着陆的树枝。而寂寞是挂在天边的残云,它影响着我在梦里游走的过程。
记忆中的沉渣就在那些日子里泛起落下。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不可捉摸。
当我躺在沙发上不愿挪动也不想思考甚至连水都不想喝时,我开始出现幻觉。在一座金碧辉煌却空阔无边的宫殿里,我除了翻晒遍地的金银珠宝,没有更多的事干。想吃饭时,我就抓一把百元大钞丢进用来煮饭的商代大禾方鼎,那里面盛着来自雪域高原的圣水。我用山顶洞人的头盖骨聊充薪炭,煮约半个时辰,捞出钞票,就是一碗清爽可口的面条。或者,我把金元宝扔进方鼎,一柱香的功夫,我就可以吃上各种馅的饺子。在那些时刻,我过着脑满肠肥穷奢极欲的幸福生活,高兴时,我常为自己的壮丽光阴歌吟咏叹。
周洁给的200元钱我一直没用,装在身上,它沉重如一座大山,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刻意拒绝这两张纸币能够带来的粮食和水以及温暖,也许,是我过分的自卑激出了过分的自尊,但周洁是我的大姐,按说我心里不会有过激的想法,可我没法说服自己的内心。
我发现自己最大的敌人依然是蓁子,我任何时候都忘不掉她,我终于清楚失去她是我最愚蠢也最无可比拟的损失。她是我的土地和天空,有她时,我跨越刀山火海犹如信步闲庭,可现在没了她,我跳过一条小溪都有可能栽进去淹死。她是我生命的守望者和啦啦队,她在我身边时我意识不到也没有珍惜,她离开了,我才知道她在我心里的分量。
我决定换一种活法。
没有蓁子,我活得太累,心力交瘁的那种累。体肤与肠胃之苦不足以使我倒下,对蓁子无望的思念才让我致命。
有了最终的决定,我心里忽然无比轻松。
我挨个去向朋友们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