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发现了的问题,他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不能不说是一种迟钝。或许是他下三局二胜的比赛时,都是在前两盘结束战斗,从未与人下过第三盘。
看他那苦思冥想的痛苦表情,就像是老同志遇到了新问题,而且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解决这个新问题的方法。
“随便吧,我执哪边都无所谓。”我有点看不下去,于是插了句嘴。
“不妥不妥,”他还是自言自语,好像压根没听到我的话,“这样吧,我摆个残局,红棋先行,由你选边,如何?”
“行啊。”我一口允承了下来,反正无论是执红还是执黑,对于我来说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与其这样,倒不如来破一破他的残局,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
御圣浅浅一笑,长长的袖摆往棋桌上一拂,一副奇怪的残局便登时显现在眼前。(具体棋谱详见纸本图书,重庆出版社,《消失的年代》)
双方的棋子形成了一个很标准的正菱形,子力也相差无几,可是红帅十字宫的腰部,居然被两个黑卒死死掐住。
换句话说,红方从第一步开始,就必须一直不停地将对方的军,否则,只要黑方有一步空闲的机会,就能够将死红帅。
一般来说,如果在残局里出现了这样的局面,那一定是红方经历了千辛万苦,并最终有惊无险地取得胜利。不然的话,这副残局也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了。
“是你布的残局,按照惯例,你应该告诉我这副残局的正解吧?”我拿“惯例”两个字压他,尽管他也许根本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规矩,“也就是说,以这个局面为基点,在双方都不出现失误的情况下,哪方能够获胜?”
“你这个要求也不过分。要是你选错了边,确实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御圣一字一顿地说,“这盘残局的正解告诉你也无妨,红先胜。”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
我微笑,看了看棋盘上棋子的方向,红棋本就是放在我这一边的。其实御圣在摆放棋子的时候,就已经通过这种方式对我进行暗示了。
“那我没得选了,只有执红了,呵呵。”我耸耸肩,无奈地笑了几声,“不过我需要一点考虑的时间,因为这个残局只要下错一步,就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不错,此残局本来就是讲求一个定势,一步都错不得,”御圣点起一支香,反手插进背后台上的香炉里,“这样吧,你们慢慢商量,我休息一下,给你们两柱香的时间。”
说罢,顾自闭目养神起来。
第六部分 神符显威神符显威(1)
“怎样,看出什么破绽来了吗?”江骁不无担心地问我。
“难啊,”我支着下巴,盯着棋盘看了好久,“平时下残局的时候都是一遍一遍地试,还从来没有过第一次试就把一个残局给破解了的历史呢。”
眼看一柱香堪堪烧完,江骁有点坐不住了:“你觉得获胜的把握有多大?”
我把大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圆圈,略带几分调侃地说:“别说把握,就算是机会,也几乎为零。”
“既然如此,那不如试试这个……”江骁把玩着手里的铁盒,朝我眨了眨眼。
“嗯,”我点点头,“管不了那么多了,就死驴当活驴医吧。”
说起来,这句变了脸的俗语还是珊怡发明出来的,谁叫她姓马呢。“马”这个字,要是用在不好的词语里,通通都要无条件地变成“驴”字,譬如“驴失前蹄”、“人仰驴翻”等等。
当然,那些正面的褒义的积极向上的词语,譬如“马到成功”、“龙马精神”之类,却不必讲究这个忌讳。
江骁将铁盒小心地偏转一个角度,避免使倒出的牌正面向下。
一张牌轻轻落到地上,牌上画着古代战场上常见的景象:一匹马奋蹄向前,后面跟着一架貌似三国时期曹操曾在官渡之战时用过的那种投石车。不远处,两辆战车翻倒在地。
马后炮!我心里忽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御圣睁开眼来,第二柱香正好燃尽,虽然避世多年,但是对于时间的判断却是分毫不差。
牌消失的同时,在脚边浮现了分外熟悉的六个字——正气、智慧、胆色。
翟衍来了!这样想着,便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
“想好了吗?”御圣笑吟吟地问我,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不答话,抬手一步“前车进一”,这几乎是不用任何思考的。因为只有这一步,才能够将得到对方,又不至于无谓地牺牲子力。
将4退1。御圣不假思索,落子如飞,毕竟除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应对招数。
前车进一。将4退1。
前车进一。将4进1。
我用前车连续将军,把黑将赶离底线,然后开始运用后车协同作战。
后车进六。将4进1。
后车退一。将4退1。
前车退一。将4退1。
将了半天,又把黑将给逼回底线去了,唯一的收获,是我的前后两车都顺利抵达了前线。
接下来的棋,就令我比较痛苦了。像这样两车同在一线的情况,是无论如何也将不死对方的,但是眼前的局面,又不容许我有丝毫的调整时间,哪怕只调整一步。
我的手僵在半空,半天不落下去。江骁在身边比我还着急:“怎么了,刚才还下得挺顺利的,现在怎么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吧,而且以我的身份,应该比别人更有资格说这句话。
手在空中停了许久,忽然被一只无形的冰凉的手抓住,按到我那枚后车上。
按照“摸子动子”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我只能后车平六,以一种自杀的方式来将他的军。我倍感无助与失望,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刚才一直用前后车轮番将军呢。到了现在这份田地,也只能拖一步是一步了。
士5进4。无论愿不愿意,他都只有这一步棋可以走。
车七进一。将4进1。
手再次被死死地抓住,我试着挣扎了一下,没挣开,手又被压到那仅存的一枚红车上,并强行按着车往六路上平移了一步。
将4退1。他面无表情,杀车这步棋对他来说,居然也是唯一的应对,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刚才那张牌上画了什么?”我推了推已经开始提前默哀的江骁。
第六部分 神符显威神符显威(2)
“一匹马,一架投石车,还有两辆翻倒的战车,就是这些。”江骁的回答,和我记忆中的画面完全吻合。
对了,就是马后炮!眼看着两枚车前仆后继地尽忠报国,棋盘上的形势反倒明朗了许多。
我有些激动,手也有点不听使唤地抖动,跟帕金森综合症患者没什么两样。胜利的天平,在红方莫名其妙地送掉了两枚车后,竟奇迹般不可思议地向红方倾斜过来。
以下的棋路,即便是一个初学者,也能够准确无误地下到最后。
前马进七。将4进1。
马七进八。将4退1。
炮九进五。
“马后炮!”连江骁这样的象棋菜鸟级人物都看出红棋已形成绝杀之势,禁不住在一旁欢呼起来。
“佩服!佩服!”御圣面露惊喜之色,“世人皆以车强而倚之,好战少谋,重独功而轻协同,终究难免落败。然少侠年纪轻轻,却能明了这一道理,难得!难得!”
“御圣盛赞,愧不敢当。”我拱了拱手,谦辞了几句。
这样的谦逊并非是出于客套,而是我心里明白,若不是翟衍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并且还有那张牌的巧妙喻示,光凭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个自残双车的绝妙招法。
“遥想老夫当年,只知御车而行,所到之处,无不披靡,以故自视甚高。后来却意外折断双腿,从此一身御车之术为之困顿,无法施展,报应啊,报应!”他对我摆了摆那只犹如蒲扇的大手,声音略带悲戚,“只因平生积怨太多,无奈辗转来此,隐姓埋名,研习棋术,御圣这个名号,已是很久没有人叫过了。老夫布此残局,便是力求各子力协同作战而非独以车陷阵冲锋,自以为两柱香内无人能解。今日见到少侠,唉,惭愧,惭愧!”
这辈子第一次听人用“少侠”二字来称呼我,面红耳赤之余,却也比较受用。
听他话里的意思,或许是他对自己年轻时做下的一些事耿耿于怀,以致有意地要淡化车在人心目中一贯无可争议的强势地位。
“战场之上,无贵无贱,无尊无卑。”我若有所悟道,“在象棋里也是一样,每一枚棋子都有每一枚棋子的价值,并没有地位高下之分。”
“好一句无贵无贱无尊无卑!少侠,一千五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让老夫心服口服的人。”他用衣袖轻拂棋盘,将凌乱的棋子逐一摆好。
“承蒙相让,”我跳下椅子,抱拳及胸,“在下告辞。”
“烦请少侠过来,”御圣抬眼看我,语气中有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老夫有一事请教。”
我提起包,从桌子边上绕过去,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
他在我耳边轻声地问:“你到底是谁?”
我犹豫了片刻,从包里抽出那支玉箫的一端,在他面前晃了晃。御圣高耸的颧骨下方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稍稍变色,却立刻恢复了平静。
“唉,一切都难逃天数!也罢,也罢,你可以走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朝我挥了挥手,背过脸去,仿佛不愿意再见到我。
我和江骁向他齐齐鞠了个躬,转身出门。
身后传来御圣苍凉的声音:“无贵无贱,无尊无卑,为什么直到今天我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