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插着一大篷芬芳无比的姜兰,这正是子翔最喜欢的花束,她有点晕眩。
子翔轻轻揭起宣纸,「我会珍藏。」
她正奇怪母亲去了何处,忽然大门打开,容太太带着容先生回来,原来她专程去叫丈夫。
「这是子翔的朋友林斯。」
容先生亲热招呼:「林斯也是我朋友,年轻有为,我印象深刻良好。」
容先生特地抽空回来陪女儿的男友吃饭。
林斯看子翔一眼。
难怪她说,无论怎样回忆思想,都找不到任何一丝不是亲生的痕迹。
她是容家爱女,掌上明珠,珍若拱壁。
子翔显然也想到这点,她低头默默吃饭,很少说话。
吃完饭容先生说:「我与老伴去看电影,你们另有节目吧。」
他俩忙不迭体贴地外出,把家让给两个年轻人。
子翔有说不出的疲倦。
她说:「我不想继续人生旅途,我希望一眠不起。」
林斯嗤一声笑出来。
子翔也苦笑,「我一向没志气,读二年级时在雨后的操场玩,一跤摔到泥泞里,同学叫我起来,我也哭着说别理我,让我一生坐在烂泥里算数。」
「后来呢?」
「老师拉我起身,妈妈赶来替我换干净衣服。」
「你看,问题得到解决。」
「他们真伟大。」子翔感慨。
「父母当然都以子女为重。」
子翔忽然想起来,「我哥哥子翊,他可知我身世?」
「他与你差几岁?」
「他比我大五年。」
「他不会记得。」
「子翊性格与我毫不相似,他几乎在十岁时已有方向,并且擅长做炒卖生意。」
「那多好。」
「他是否父母亲生?」
林斯按住子翔的手,「你别理他的事,子翔,他是你哥哥,彼此敬爱尊重已足。」
潇湘书院…亦舒《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第五章
(13)
子翔点点头。
「让我拉你起来。」
子翔说:「我去换掉脏泥衣服。」
子翔回到房间,不知怎地,靠到床边已经睡着。
半晌,林斯过去敲门,没人应,他在门缝中看到子翔熟睡,他回到书房,取过一本小说,读了起来。
小说文字极佳,中国人写中文,当然比殖民地华人或海外华侨强十倍。
但是小说文字需要生命力的光彩,句子太过工整规矩,味同嚼蜡,况且,剧情又无新意,主角不惹人同情。
林斯忍不住呵欠,打盹。
容太太回来,看到人客在书房瞌睡,女儿在卧室扯鼾,不禁好笑。
她轻轻走近林斯,他立刻醒觉。
容太太斟杯参茶给他。
他十分感动,爱屋及乌,容太太已把他当自己人。
「你与子翔怎样认识?」
「工作上接触。」
「她喜欢到处跑。」
林斯答:「我也是,上一站我驻伦敦。」
「女儿在家住一辈子我都高兴,把女婿外孙带回来更加欢迎,家永远是她的家,我不是想送走她,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希望子翔有自己的家。」
林斯微笑,「我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意。」
容太太由衷地说:「你这样懂事,你妈妈一定宽慰。」
林斯轻轻答:「我却得不到家母欢心。」
容太太动容。
也许,有些母亲不喜讲理,只希望得到盲从。
「一日,我在商场看到老太太抱着小小孙儿,舒惬从容,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是那种少数渴望抚养外孙的人,并且,不打算与男方家长分享。」
林斯笑了,「那样辛苦的事,怕无人与你争呢。」
时间晚了,林斯告辞。
子翔半夜起来,脱掉衣裳,继续再睡。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子翔梦见自己起床,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可乐,倒进大碗,再加上大块冰淇淋砖,就那样大吃起来。
一觉醒来,嘴里彷佛还有冰淇淋芬芳,不知弗洛依德怎样解释这种饥渴。
子翔收到上司电邮:「容子翔请即往巴基斯坦柏斯哈瓦城下列地址报到,切记到医务所接受甲型及乙型肝炎、疯狗症与脑膜炎疫苗注射。」
子翔低下头。
容太太进来看到。
「甚么一回事,脸上一点笑容也无,不像在恋爱呀。」
「妈妈,我大后天走。」
「跑来跑去忙甚么?留下陪妈妈与林斯。」
「妈妈,我小时可是乖孩子?」
「一点都不乘,而且,到五岁都不会说话,怪吓人。」
「子翊呢?」
「嘿,各有各顽劣之处。」
「他可有欺侮我?」
「他钟爱你,时时帮你做功课,好让你抽空去练琴。」
「我记得子翊帮我做过一只霓虹的原子模型,神乎其技,巧夺天工。」
「他的确有一手。」
子翔说:「我真幸运。」
容太太叹气,「兄妹俩都不愿结婚。」
下午,子翔去注射各式防疫针,顺路带了一篮水果到代办处找林斯。
秘书笑着接过水果篮。
林斯出来,心神恍惚地看着容子翔。
三天之前,他还是自由身,嘻嘻哈哈与女同事调笑,百无禁忌。
今日,他是一个俘虏,身不由己,巴不得容子翔牵着他走。
子翔说:「我来道别。」
他焦急,冲口而出:「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
子翔笑,「你是公务员,有职责在身,一时怎样走得开?」
林斯有点惭愧。
「我会时时同你联络。」
林斯自抽屉里取出一枚饰物,子翔看到是一只拇指大雕刻精细的白玉猴子,造型玲珑活泼,十分趣致。
「我替你系上,」林斯说:「作为你幸运符。」
子翔说:「以前,以为同情孤儿是人之常情,现在明白了,也许在心底深处,一直记得自己是个孤儿。」
林斯温言说:「你甚么也不记得,若不是偶然读到第一孤儿院机密数据,你一辈子也不会疑心。」
「我一步一步走到杭州,似有一只命运大手推我向前,终于被我发现身世秘密。」
子翔无限感慨。
「子翔,如果你需要我,我一定在这里等你,我会通知当地代办,设法与你联络。」
子翔点点头,「上司知会我,该处义工组织相当完善,有一个家庭父母连两个儿子四口子已在该处默默服务三十五年。」
林斯说:「我最欣赏默默耕耘这四个字。」
有些人连吃一只苹果也扰攘半日,盼望世人赞赏他张嘴的姿势曼妙。
有些人在荒漠艰辛凿井,第一口水先捧给更有需要的人喝。
林斯轻轻问:「子翔你有意中人吗?」
子翔咧嘴笑了,「你的中文底子比我好,懂得许多专门名词,不,我没有约会任何人。」
林斯捧起她面孔,在她额角深深吻一下。
「有空探望家母,她与你投契。」
子翔走了。
林斯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觉得身上某一部份已经跟容子翔离去。
秘书进来问:「没逮住?」
林斯颓然。
「也难怪,叫做子翔,一个字里两张翅膀,一下子飞得影踪全无。」
林斯抬起头来。
「将来挑女朋友,选名宇带女字旁,像妃、媛、嫚、妍、娴、娜,娇滴滴,走不动,比较牢靠。」
林斯苦笑,「多谢指教。」
名字中有翅膀的子翔回到家,静静收拾行李。
粗布裤穿了洞,爬山靴鞋底磨损,内衣霉黄,羽绒大衣破旧,全部需要换新货。
她到市中心购物,所有外国货应有尽有,价格公道,她选购一大批。
售货员说:「小姐,我们还有别的颜色。」
「不用了,深蓝比较耐脏。」
这些衣物,全部用来天天穿着,并非扮作潇洒的时装。
「小姐,两打袜子,廿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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