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的梦,不是我背着母亲过河,就是梦见我背着她爬山过岭;更奇怪的是,我有时还梦见我变成了姥姥家那匹白骡子,驮着母亲在乡间的古道上往前走。一句话——我内心萌生了对母亲的强烈内疚。
新中国的春阳给予了我温暖。我逐渐理解到母亲所承受的痛苦,不是她一个人的痛苦,而是旧社会年轻丧夫的妇女命运的一个缩影。儿时,我听我姨姨们告诉我,我母亲在姐妹中排行第三,是姐妹中最漂亮的;脾气么,外柔内刚。我这时似乎充分认识了母亲的韧性;她为了抚养我,舍弃了她所有的一切。我发奋地读书,我如饥似渴地学习知识——当我在1950年秋天,背着行囊离开古老的通州城,到北京师范学校去报到后马上给她寄了一封信。第一个寒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回故乡去探望母亲。
踏过儿时嬉闹的村南小河的渡石,穿过儿时摇头晃脑背诵过“人、手、口、刀、牛、羊”的大庙改成的学堂,在石墙围起的一个院落东厢房里,我看见了阔别了两年多的母亲,和儿时差点把我变成“独眼少年”的小伙伴们。
在母亲那间屋子,人声喧沸:
“哎呀!丫头(我的乳名)回来了!”
“变成‘洋’学生啦!”
“在北京见到过毛主席吗?”
“多在老家住几天吧!你妈想你想坏了!”
母亲只是微微笑着,仿佛我回访故土给她带来了什么荣誉似的。我仔细凝视着我的母亲,她比前两年显得更健壮了些。故乡的风,故乡的水,抚去她眼角上的细碎皱纹,洗净了她寄人篱下为炊时脸上的烟灰。尽管她也曾是地主家庭中的一员,乡亲们深知她丧夫后在家庭中的地位,更感叹她的命运坎坷,因而给她定了个中农成分。乡亲们又看她孑然一身,生活充满了艰辛,要她加入了变工的互助组。母亲做一手好针线活儿,在互助组内她为组员拆拆补补,乡亲为她种那四亩山坡地。
更深,油灯亮着豆粒大的火苗,我和母亲躺在滚烫的热炕上,说着母子连心的话儿:
“妈妈,我让您受苦了。”这句早该说的话,说得太晚了。
“没有又留级吧?”显然,我留了一级的事情,给她心灵上留下伤疤。
“不但没有留级,我还在报纸上开始发表文章了呢!”我从草黄色的破旧背包里,拿出来刊登我处女作的《新民报》和《光明日报》,递给了她。
第三部分:天年——我的母亲母亲的鼾歌(3)
至今我都记得母亲当时的激动神色。她把油灯挑得亮了一些,从炕上半翘起身子,神往地凝视着那密密麻麻的铅字。
“妈妈!您把报纸拿倒了。”
她笑了。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欣慰的微笑。这笑容不是保姆应酬主人的微笑,也不是为了使儿子高兴强作出来的微笑,而是从她心底漾起的笑波,浮上了母亲的嘴角眉梢。
她是带着微笑睡去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充满了酸楚之感——我第一次把童贞的泪水,献给了我苦命的妈妈。特别是在静夜里,我听见她轻轻的鼾声,我无声地哭了。可是当我第二天早晨,问妈妈为什么打鼾时,她回答我说:“我打鼾不是由于劳累,而是因为心安了!”
从师范学校毕业之后,我被调到《北京日报》当了记者、编辑。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从故乡接进北京。果真像她说得那样,由于心神安定,她几乎夜夜都发出微微的鼾声。久而久之,我也养成了一种心理上的条件反射,似乎只有听到母亲的鼾声,我才能睡得更踏实,连梦境仿佛也随着她的鼾歌而变得更为绚丽。
只可惜好景不长。1957年后我再难以听到她的鼾声了。我和我爱人踏上了风雪凄迷的漫漫驿路,家中只剩下她和我那个刚刚落生的儿子。她的苦难重新开始,像孑然一身抚养我那时一样,抚养她的孙子。“文革”期间,我偶然得以从劳改队回来探亲,母亲再也不打鼾了,她像哺乳幼雏的一只老鸟,警觉地环顾着四周;即使是夜里,她也好像彻夜地睁着眼睛。
挂上牌子去串巷扫街。
拐着两只缠足小脚去挖防空洞。
她苍老了。白发披头,衣衫褴褛。但她用心血抚养的第三代——却是衣衫整洁品学兼优的挺拔少年。
“妈妈。”在夜深人静时,我安慰她说,“我怕您……怕您……支撑不住,突然……”
“没有蹚不过去的河。”她还是这样回答。
“您把我拉扯大了,又拉扯孙子……”
“只要你在井下(当时我在山西一个劳改矿山挖煤)能平平安安,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母亲确实坚强得出奇。有时我要替她去扫街,她总是从我手里抢过扫帚,亲自去干扫街的活儿。她的腰弓得很低很低,侧面看去就像一个大大的问号。那样子像是在叩问大地,这个岁月哪一天才能结束?!这污迹斑斑曲折的路,哪儿才是它的尽头?!
1979年的1月6日,我终于回到了北京。如同鬼使神差一般,她从那一天起又开始打鼾了。我住在上铺上,静听着母亲在下铺打的鼾歌,内心翻江倒海,继而为之泪落。后来,我们从十平方米的小屋搬到了团结湖,我常常和母亲同室而眠,静听她像摇篮曲一样的鼾歌。
说起来,也真令人费解,我怕听别人的鼾声,却非常爱听母亲的鼾歌。1982年我去石家庄开会,同室的刘绍棠鼾声大作,半夜我逃到流沙河的房子里去逃避鼾声;哪知流沙河打鼾的本事也很高明,我只好逃到另一间屋里去睡觉。我一夜三迁,彻夜未能成眠。
只有母亲的鼾声,对我是安眠剂。尽管她的鼾声,和别人没有任何差别,但我听起来却别有韵味;她的鼾声既是儿歌,也是一首迎接黎明的晨曲。她似乎在用饱经沧桑人的鼾歌,赞美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
第三部分:天年——我的母亲我没有那样长的手臂(1)
李元洛
母亲半生坎坷之后,本来我可以随侍在侧而略尽人子之心,不意由于始料未及的原因,她却在垂暮之年远渡重洋而寄居异城。去年炎夏她万里归来,长沙原是祝融氏的火炉,我们所居之处又时逢停电,其热可想而知,我只好举起传统的蒲扇为她手不停挥,希望送去几扇古典的清凉。母亲,现在又是春尽夏来,人隔万里,异国殊方不知是否炎热?我没有越洋的长臂,怎么能够再为您老人家挥扇?
我曾偶然读过无一面之识年近七旬的一位老诗人的诗,题目是《外婆》。过眼的新诗多矣,叫我为之动情是颇不容易的了,然而这首诗却叩响了我的心弦:“又老又穷/那就是外婆/她总是不安地说/‘我没有什么带给你’/待我懂得时/她已长眠地下/有什么比得上你深厚/外婆,你给了我妈妈。”这首诗之所以令我动心,是因为作者已到暮年而仍然怀恋母亲的哺乳之恩吗?是因为我不久前曾远去母亲的故乡,寻到我儿时嬉戏过的外婆的村庄,并且觅得山中的外婆坟而第一次焚香叩头吗?也许二者都有吧,但这位老诗人感谢外婆是因为给了她妈妈,而我感激母亲是因为她给了我生命。虽然人间不免苦辣酸甜,佛门甚至认为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悲剧,虽然西方古代的哲人早就追寻过“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朝哪儿去”,但宝贵的生命毕竟只有一次,如果没有母亲,我就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挥笔为文,欣赏名山胜水,并且体验人生的诸多离合悲欢了。
我的祖籍是湖南长沙。因为父亲年轻时负笈河南洛阳,更年轻的母亲就在那里将我接来人间,并且以“洛”为名,以纪念并记念我的生身之地。我虽然远不是什么“奇男子”或“伟丈夫”,但也身高体健,至今仍有人称我“南人北相”,或说我与其像“文人”还不如说像“武人”。但我有一个缺陷就是“耳闭”,听力不佳。如是两人或多人对谈,我常常故作点头之状或微笑之形,表示照单全收,完全领会了对方的纶音佛旨,实际上,听清的话也许只有一半,相当于一首朦胧诗。如果熟人在行色匆匆的路上碰到我而不大声疾呼,那我就会充耳而不闻了。原因是我生之初,比别的婴儿更喜欢在摇篮里嚎啕,以哭泣代替歌唱,母亲二八年华,毫无经验,又没有亲人长辈在旁援手,故此我双泪流入两耳而患中耳炎,虽几经求治,最后仍不免耳膜穿孔,愈合后,听力就像商店的降价处理商品大打折扣。从我懂事时起,母亲就常常叹息说:“你的耳朵不好,我真是对不起你呵!”数十年过去了,去年她从海外归来,看到我的听力不是与年俱增而是与年俱减,满头霜雪的母亲又对我表示歉意:“我每想到这一点,心里就难过。对你不起呵!”母亲,俗语说“难偿世间儿女债,可怜天下父母心”,您给了我宝贵的生命和健壮的体魂,生育之恩我已经够感恩戴德的了,最近我就曾千里迢迢远去洛阳,在一别五十多年后既是去寻找我的儿时,也是想去寻觅您青春的足迹。如要说过失,儿子倒不知有多少,例如您嘱我多写些信以慰远思,我却常常因忙碌和懒惰而未及时奉安。古老的《礼记》中说:“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我却不能为母亲冬天温被使暖,夏天扇席使凉,反而使年事已高的母亲望儿子的消息望穿昔日的秋水。如今远隔重洋,重洋远隔,高天厚地的母亲,我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惭愧之情和歉疚之意?
古老的《战国策》曾说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母亲不一定读古人的这一名训,但出于无私的爱子之心,她是身体力行的了。犹记得我刚刚进入中等师范学校就读时,父亲就含冤入狱,还只三十多岁的母亲受到株连,成了“反革命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