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自从与爸爸成了莫逆,颇出了一点小名。每年它的生日都有祝寿专文在报端发表,爸爸藉以抒情。1980年九歌出版社出版爸爸的散文集《白猫王子及其他》,以“王子”玉照为封面。“王子”还有名画家为它写生的肖像。猫若懂得人世间的荣华富贵,“王子”则条件具备,可以藐视侪辈了。
我最后见到“王子”殿下是在爸爸去世后,1988年3月。在幽暗的客厅里,我弯下身来,轻轻地摸它的头,它没躲我,它的骄气荡然无存,它抬头望了我一眼,眼神是温存的,无奈的,凄凉的。我索性坐在地上陪它。我和“王子”之间无需言语,我们都是失去爸爸的孤儿,一瞬间,我和“王子”感到无比的接近。
我感激“白猫王子,它做到了我没做到的。
爸爸的性格
一个人的性格很难描述,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因为性格是多层次的,因年龄环境之更迁常有转变。对一个人的认识愈肤浅愈易下评语,因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或四,认识深了,似乎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词句可以概括地描述一个人的全貌。
我认识爸爸,可以算不浅了。所以提起笔来竟寻不到词句形容他的性格。我若说爸爸很风趣,我曾见过他严肃的一面。若说他开通,我可以举例证明他有时也很顽固。若说他慈祥,他也有冷峻、令人不寒而栗的片刻。若说他勇敢,他胆怯时也不少。若说他旷达,我知道他有打不开的情结。他曾及时行乐,也曾忧郁半生。他为人拘谨,有时也玩世不恭。他对人重情,也可以绝情。我想这就是我对爸爸性格的最忠实的描绘了。也许在许多人心中爸爸是一位可敬的教授,学者,作家,长者。而对他有某种框框式的期许,但是所有世界上的教授,学者,作家,长者都是有血肉之躯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体会人生,享受人生,创造人生,忍耐人生。他们所留下的文字才会深刻动人。
知爸爸最深的当首推妈妈。妈妈虽已去,我仍可借用妈妈的一句名言来形容爸爸的性格,就是“宁死棒儿骨”!这大概是一句故乡土语,表示性格倔强到不可理喻的地步。我认为这句话不但一针见血而且传神。爸爸之倔强不服输是他多面性格中很突出的一面,这种气质一直影响他做人做事到生命的终点。
爸爸年轻时头发又黑又多又硬,耳壳紧贴头皮,非常硬挺,我常用手指去扳动他的耳壳,试试到底有多硬,笑问:“爸爸,你的耳根子怎么这么硬啊?”北平土语“耳根子硬”是不听人劝之意。后来爸爸老了,头发日渐稀疏,而且变得十分细柔,耳壳也不那么硬挺了。但是他的“耳根子”还是很硬。
大约1979年左右,爸爸到美国来看我。我和爸爸在君达卧室中闲谈。忽然爸爸若有所思地说:
“我这个人做事如果做错了——就一直错到底。”
我知道爸爸何所指,无需说明。我们常常这样没头没脑地交谈,无碍思想的沟通。
“那你不是太苦了吗?”我搭讪地说。
“那没办法。”爸爸斩钉截铁地回答。
“……”
“……”
我和爸爸长谈、短谈,近些年来何止千百次。但是没有一次比这次的对话更简单明了,给我的印象更深。这次的对话是一字不差地铭刻在心,恐怕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有人说爸爸这种倔强的性格是好汉打落牙和血吞。
倔强的人做错了事,有时吃亏吃苦,一直苦到底。但是如果做对了,岂不是一直乐到底吗?所以爸爸就靠了这种倔强、固执、坚毅的精神排除万难,完成莎氏全集的翻译工作,写完英国文学史,每天与懒惰决斗,节节获胜。
如果眼泪代表软弱(不尽然),爸爸是愈老愈软弱了。爸爸年轻时,我没见他哭过,即使处逆境,或有丧父之痛,泪也不轻弹。如果眼泪代表的是无可抑制的伤感,爸爸晚年的泪却像槐园的泉水,汩汩长呜咽。
第九部分:父亲的礼物一点不能忘记的记忆
何立伟
近年来我感觉到我的父亲老了。这“老了”的一个明显标志,便是喜欢怀旧。逢到年节假日,我们兄妹三人带着自己的一家去父母那里团聚,父亲总要同我妻子或我的两个妹夫聊天,每每谈及我们兄妹儿时的一些琐屑往事。有些事,连我们兄妹们都早已忘却,听上去就像是谈论别人家的孩子,觉得蛮有味,也往往凑拢去听,结果父亲更加来劲,唠唠叨叨如檐前积雨,无有止歇。
去年的中秋,阖家十来口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吃饭,正很热闹,忽然父亲大发感慨,举箸点着桌上大盆小碟的菜肴,说:“我这一辈子吃过的菜呵,最难忘的就是那餐田鸡。我最近经常回忆那次吃田鸡的情形,至今还蛮感动的。”
他这么说时,我妻子同我的两个妹夫都有些愕然,只有我和两个妹妹,相互望了望,又低眉不语。因为我们都不大愿意在团圆的喜气里,回望生命中最阴暗的岁月。而且很显然,只要谁接过了这个话题,父亲便会滔滔不绝谈起那个岁月里的许多事情。这当然是有煞风景的。还是母亲机灵,在我的妻子和妹夫尚未来得及问田鸡何以可以致人感动时,就岔进来说:“快吃快吃,等一会子电视里就是中秋晚会啦。”
父亲的思维被打断,看电视同赏月,他都没有再提及那餐田鸡的事。只是隔了两天,我的妻子忽然想到那天父亲的话,追问起来,我才告诉了她1966年夏天的那桩旧事。
那其实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
当时文化革命开始不久,父亲被红卫兵们打成了走资派。这对他的儿女们来说是相当难于接受的事实。因为在此之前,我们所看到和所理解的“走资派”,是中央或省里的达官显要。我的父亲只是一个中层干部,我们不能料到他居然也成了“走资派”中的一分子。我们兄妹去我父亲的机关玩时,看到许多大字报同标语,其中不少便是针对父亲的。我们似懂非懂地看,朦胧感觉着不祥。我们都太小了,惊惧是我们对这一变故的惟一反应。我想在饭桌之上,父亲一定从我们呆望着他的瞳孔里,发现了这种几乎是完全陌生的惊惧。父亲是一个讷于言辞的人,此时除了沉默更无言说。而我们小小的心灵,则深深感受到了这沉默的重量。
文化革命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什么事情一经发生,便势不可挡朝定最坏的结局直奔而去。所以接了下来,池鱼之殃便是抄家。三番五次地来,不是白昼,便是夜阑;这一派抄过了,另一派又来敲门,终日不得安宁。母亲其时住院开刀,我们三个小孩子,常常被半夜里闯进来的大半屋子的戴红袖章的人吓得蜷缩在一隅,头上飞啸着雷电一般的厉叱。这样的抄过几次之后,有文字的东西在我们家几乎荡然无存了。过去我父亲喜欢记日记,亦喜欢写一点旧体诗。那很厚一撂撂记着日记和诗词的硬壳本子,统叫红卫兵们作为父亲思想反动的罪证一掠而空。
再过些日子,于是批斗开始了。
父亲胸前被挂着一块很大的木牌,同许多大小“走资派”及文革要清扫的“牛鬼蛇神”们一道站在批斗会的台上,木牌上用墨歪写着他们的名字,而名字又被朱笔画了一把大“×”。一开始,批斗还算“文明”,只是不停地控诉、揭发和此起彼伏地大呼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口号。但也有人在控诉的时候,朝他控诉的那个总之是“坏人”的人唾口水,甚至,抽耳光。有一回一个怀孕的女干部批判一个“走资派”,批着批着就一记耳光掴过去,因为用力过猛,乃至腹中婴儿早产而死。然而唾口水也罢,掴耳光也罢,这都还只是人格践踏和人身摧残的前奏,再轰轰烈烈下去,其情形便可想而知了。
那年夏末的一个中午,如往常一样,我去机关食堂里买了饭菜回家,就等着父亲。很久了,那熟悉的慢而沉重的声音仍未在门外过道上响起。饭菜摆在桌上都已凉了。我们三兄妹围着桌子坐着,馋馋地望定那两碟菜。其中的一碟,是我们全家都爱吃的田鸡。又过了一会儿,我的小妹三毛实在熬不住了,伸出手来欲拈一只田鸡的肥腿。我这时止住了她。三毛便打着哭腔央求我:哥哥,我实在饿得不行啦。我说三毛,别一副好吃相,等爸爸回来一起吃饭好不好?三毛就不作声了。我们三兄妹,平素在家都有些俏皮,但在这种时候,却很懂得疼爱父亲。于是都忍着,静静地等。日影在桌上移动,邻居们早已吃过饭困午觉了,四下里很宁谧。但父亲还没有回来。我只好对两个妹妹说:“爸爸看样子中午不会回来了,吃吧。”两个妹妹就吃起来。我也吃着。但大家都吃得很慢,也不似平素吵吵闹闹,仿佛知道父亲会回来,只是边吃边等。而且又都知道父亲极喜欢吃田鸡,于是只夹动炒在田鸡里的大红椒,或无肉的背脊,把大腿都剩着。平素最贪馋的三毛,这时一副懂事的模样。她夹着一块田鸡腿,看了一看又放回到碟子里。我望到她那神情心中不免荡荡的。结果是一餐饭吃完,那一碟田鸡还剩下大半,全是大腿。
刚吃过,父亲却忽然回来了。父亲的脸色非常难看,而且他的额角隆起了一个馒头样的包。我一见之下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冲过去扑到父亲身上。父亲抚了抚我的脑壳,什么也没说。大妹望见父亲额角的包,惊问是怎么搞的。父亲勉力一笑,说是走路不小心碰在了电线杆上。父亲本是近视,这么一说还真是诓住了我的两个妹妹。我却忍不住,仰头说:“爸爸,今天又开你的批斗会了!”父亲急忙对我丢眼色,又趁妹妹没明白过来,故意轻松地问:“你们都吃过啦?我还没吃中饭呢!”三毛一听就表功似地说:“爸爸,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