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妈妈》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亲爱的爸爸妈妈- 第4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爸爸,我们给你留着菜呢。你慢慢吃罢。”父亲把桌上的竹纱罩揭开,望到那一碟田鸡,都是大腿,他的脸立即抽搐了一下。我看见我父亲的眼睛分明地潮红了。我朦朦胧胧地感觉着,在外边受尽凌辱的父亲,带着肉体与心灵的伤痕回到家中,从一碟他的儿女舍不得吃而为他留着的田鸡里体味到的是什么。    
    就是从这天中午起,父亲说他的儿女长大了,懂事了。    
    文化革命,父亲经历了更多的摧残和更大的事件,但是早些天,他对我说,有许多旧事,他都能记起,就是回想不到当时的情绪,只有那年夏天的那餐田鸡,他却能清清楚楚忆及他当时的感动。    
    父亲说,他恐怕是一辈子都忘怀不掉的了。


第九部分:父亲的礼物父亲(1)

    素素       
    十年前的那一天,父亲像一朵苍白的蒲公英,为太阳做了标本,落在乡下那一座山上,就在那座山上荒芜了。    
    十年中,最怕人问我父亲做什么,在哪里。一问,心就绞成了绳子。十年中,我无数次坐在桌前想写点关于父亲的文字。一铺开稿纸,眼睛就下起了滂沱大雨。    
    一个女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即使为人妻为人母,做了成熟的女人,也不能没有父亲。因为,人可以同时面对各种感情,每一种都是惟一的,绝对的。    
    是初秋的一个早晨,我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看完了,又一份一份装订上。办公室里散发着清扫后那种整洁的气息。这是我留校工作的第一天,非常祥和。    
    老师们上班来了,检阅我一个早晨的辛苦和不安。我的脸发烧。这时楼下有人喊我接长途电话,声音似不对头。    
    我飞起来跑到传达室。    
    大弟在电话里哭得断断续续:“姐,快回来,爹不好了,晚了就看不见了……”    
    我已记不清我是怎样跌跌撞撞由校区跑到市里,又怎样跌跌撞撞爬上那列即将出站的特快了。当我跑进县医院急救室时,家里许多人都在,一个个垂头丧气。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大床,父亲像陷在白色泡沫里,等待人去救他。床边,无数条管子通向他的身体,喘息很弱,双目微翕,像在竭力延长早晨那个最甜的梦。我如叶地飘到他的身旁,想从这片安详里寻找死神蠕过的痕迹。可是什么也没有。    
    父亲的头发像年轻人那样带着油光,且带着自然的卷曲。额头宽而白净,皱纹又浅又淡,回到乡下一比,就知道是城里住地方的。父亲的鼻子挺秀,像女人。嘴唇略厚,线条很温柔,平时总是紧闭着,一闭,下巴就裸露出一片雨点般的肌肉坑儿。不了解父亲的人,就以为他一天总在生气。    
    可是现在,父亲的嘴唇关不上,下巴松弛得一点波澜也没有。我多么想生出一只神手啊,捉住父亲身体里支撑生命的那几根神经,让他从此醒来!    
    醒过来就一定是那次栽葱的记忆。父亲让我把葱根摆整齐,我急着去玩就摆得乱七八糟。“摆成什么了!”父亲第一次朝我发火,我扭头就跑。吃晚饭的时候,父亲慌了,一头钻进棉槐壕里,叫魂儿似地找:“素儿,里面有蛇,别吓着……”他知道我最怕蛇。    
    醒过来就一定是那个雨季。老师带我和另一个女学生到县里学跳“忠字舞”。午睡时,天下起小雨,我偷跑出来闲逛。没想到,在商店门口遇见父亲。他惊喜万分,像绿蝴蝶似地张开雨衣,抱住我淋湿了的小脑瓜。看我一双家做的布鞋变成水鞋,转身走进商店,阔气地买了一双塑料凉鞋。只记得,中午喝汤早晚吃咸菜的父亲,却让我在乡下的那个夏天,变成了公主。    
    醒过来就是一个严冬漫长的故事:    
    高考体检的路上,车翻了,伤亡惨重。在我整个的头被绷带裹住,理想摔得皮开肉绽的时候,父亲生平第一次那么无所畏,舍了工作陪护我两个月零六天。那是1978年元旦与春节之交,我住在大连的一所大医院里,枕头下藏了一面小镜子,每天以泪洗面。    
    父亲每早总是最先一个进病房,给我端了尿盆,陪我吃了早饭,然后就搬个小方凳,守在床边用一双慈父的目光照耀着我。屋子里住的全是一起受伤的女孩子,有几次她们想解手,憋得眼神儿都不对了,父亲也没察觉,最后被女孩子们公然“驱逐”。等父亲明白过来,脸就红得像喝了酒,于是一天就在走廊上站着,不喊不敢进屋。    
    父亲执意回乡下一次,背来一包母亲包的酸菜肉馅饺子。趁女孩子们不注意,父亲把一个小布包塞进我的被子里。一看,居然是女孩子“坏事儿”用的东西。母亲说,他那次回家就是为了取这些东西,饺子在其次。    
    父亲每早进屋时总是显得又冷又饿。我问他夜里睡在哪儿,他说,在医院车库一间打更小屋找的宿儿,那屋里有暖气,床也干净。我就信以为真。出院才知道,父亲就在医院前大厅空旷的长椅上,躲过门卫老头一次又一次的“清剿”,披一件大衣睡了六十六个无眠的冬夜……    
    在母亲眼里,父亲醒过来就一定是他二十三岁参军走时的样子。穿一身黑棉袍,戴一顶黄毡帽,怀抱两岁的姐姐,对母亲说:“听枣树上喜鹊叫,不是我的信儿到了,就是我人到了。”让母亲后悔昨晚上没把那壶烧开的水浇到他腿上,却煮了路上吃的鸡蛋。    
    在姐姐眼里,父亲醒过来就一定是她出嫁那天的情形。父亲抱着小弟逃出送亲的人群,走到大柳树下像小孩子一样哭泣。    
    在弟弟们眼里,父亲醒过来就一定是那一次生死关头。他正和母亲烧豆腐汤,大弟小弟爬上柜子,把母亲兑好的一碗卤水当红糖水喝了,喝完了问:“爹,怎么不甜?”父亲一听脸色变了,差了声喊救命,倒是母亲镇定,用手指去抠两个淘气的喉咙……    
    许多往事积淀在心里,许多泪水一触即不可收。我断不相信,贫穷的时候,幼小的时候,我们有父亲,生活安定,事业成功的时候,父亲会离我们而去!    
    我不相信。


第九部分:父亲的礼物父亲(2)

    父亲的身体好极了,他所在的劳改管教支队就有医院,院长丁伯伯是父亲的老战友。他说父亲甚至没有一册病志。他还说,假如他不开那个玩笑,父亲就不会病成这样。    
    我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我只知道父亲是因为我才病的。毕业时,学校通知我留校工作。过几天,学校又来信说不留我了。记得那是1979年8月末的一天,当我把一切都找回来,重又向父亲报告喜悦的时候,他显得疲惫,脸色苍白,不论我情绪怎样飞扬,他已经激动不起来了。中午的饭也办得潦草,吃几口便放下筷子,一个人看报纸。我也跑累了,打一盆凉水泡脚。要到一点了,父亲说他得去开会,我便看着他走进那座森严的院子。    
    其实,父亲那几天一直感冒。那个中午,他懒得说话,我也懒得说话,我们都以为这世间有得是供我们父女说话的时光,用也用不完。就在那天晚上,父亲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他一个人在小火炕的蚊帐里发着高烧。他试图起来过,后背都磨烂了,可是夜太深,太遥远。他烧得口干,喊不出来,烧得骨软,挣扎不起来。那个时刻,父亲的神智一定是清醒的,他心里想些什么?他才五十三岁,连一次生病的经验也没有,他怎么会处理这急来的恶魔呢?    
    父亲在大院里有一间办公室,里屋便是宿舍。或许是那里面的气氛使他梦中也不轻松,就选择在院外农场的一间平房里住。那天早晨,总与父亲散步打拳的丁伯伯见屋里没动静,以为父亲又熬夜了,便拣来一块木板顶在门上。他想和父亲开个玩笑,他们以前常开玩笑。    
    第二天早晨,丁伯伯又来了,他想听听父亲如何骂他。可那块木板没人动过。他感觉到了什么,忙招呼人踹门。门开了,父亲已奄奄一息。就是说,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父亲整整奔波了两夜一天……    
    然而,不论丁伯伯怎么说,我的心仍疚疼难当。父亲是个性格内向情感脆弱的人,他太以子女为重。我考的是大学,却因车祸“照顾”到中专;留校的事,已人人皆知,突然又不留。一个乡下女孩,没有父母一点庇护,路全由我自己独走,他因为无奈而难堪。如果那天我问问父亲哪里不舒服,如果由我陪他进一次医院,也许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在生命的十字路口上,只需伸伸手就可以拉住父亲,我却无动于衷,任由死神大摇大摆地邀请父亲!    
    我去大连请教名医,要求把父亲转到市里来治。名医说病人已经不起转院的颠簸。我急忙挡住他的话,怕父亲的灵魂正跟在我身后,一旦听见会痛不欲生。那个夜晚,我无助又无望地踟蹰在滨城的大街上,不知路在哪里。    
    父亲单位首长派人到沈阳买来两颗牛黄安宫丸。我把那贵重的药丸捏成碎末喂给父亲,然后大家围过来等待奇迹。一天过去,两天过去,父亲仍跋涉在死寂的沙漠里。他走不出来。    
    父亲农场的犯人来了,他们做了一个小菜板,把翠绿的小白菜洗干净,剁碎,放在一块纱布里挤出汁儿,又在酒精炉上熬八分熟了,让我给父亲喝下去。父亲的喉咙咕噜了几声,他似乎感觉到了那生命的泉。但他仍然滞留在谷底……    
    住院日记写到第十四天,想不到那就是世界末日。像尼采当年目睹了父亲和小弟的死,然后对生命产生恐惧一样,我第一次被死亡的力量震慑了:父亲从始到终,就不会睁开眼睛看一看,就会没有一句分别的话,就会气息一点一点弱下去,弱下去,最终消失在那片无边无垠的黑暗之中……    
    父亲他真的就一个人远行了。    
    那个秋意浓重的夜晚,我们的哭声响彻了名叫瓦房店的小城。    
    首长为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