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白音戈洛河充分领会了“一国两制”的精神,一视同仁地滋润着皇城和汉城的人们。如今汉城已大部分辟为农田,那葱葱郁郁的田野与皇城空空荡荡的土丘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对比。史学家认为契丹与中原的冲突,是绿色文明与黄色文明的冲突。时过千年,汉城与皇城的色彩象征已经调换,其深意或许只有那些常发思古之幽情者能够领悟。
明知皇城遗址上没有什么可看,我还是喜欢到上面走走。踩在历史上,我的心智总会获得意外的灵气。
当这片土地还叫西楼的时候,一定是极好的牧场,背山,临水,开阔。耶律阿保机的青少年生活就在这儿快乐地度过。草坡上搭着好几个穹庐式毡帐,这种用皮绳拴着、用木架撑着、用毛毡盖的半圆顶搭盖就是他温暖的家。这样的家即使不煮奶茶,毛毡上仍然会悄然散发着奶香,那是亲情的味道。即使到了916年,耶律阿保机当上皇帝,他还是乐于在大毡帐里办公。只是跟着他打天下的汉臣不乐意了,汉臣们觉得皇宫就要金碧辉煌,就要雕梁画栋,如果没有物欲的更高满足,打天下还有什么意思呢?于是,受耶律阿保机重用的几个汉臣韩延徽、韩知古、康默记等人,联合向皇帝建议在草原上修筑宏伟的都城。当然,理由一定是冠冕堂皇的:都城是人类文明最集中的体现,可展示国力,利于管理……估计列了不下几十条。智慧的耶律阿保机肯定猜到这伙人其实是睡不惯毡帐,嘴里还是体恤地说:“好吧好吧,康默记你就将这事办了。给你一百天时间,把这都城建好。”
重用汉人,对于耶律阿保机来说,既是明智也是无奈的选择。他统军东征西讨南伐,就像早年在草坡上牧羊似的,如入无人之境,国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大,但管理人才奇缺。聪明的他学中原王朝“以夷制夷”的办法,让汉人来管理汉人。从上到下,建立了两套官僚体系,分别管理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因此,每次汉臣提交的奏本,他即使不怎么认可,也会掂量着照顾他们的情绪。建造都城,八成是他对汉臣的妥协。
“百日而讫”的圣旨给时任礼部尚书的康默记出了个难题,心想这牧民就是牧民。在中原自己盖个宅院还不得一年半载的,建筑宫殿这样的百年大计怎么可能百日完工,你以为是搭毡帐呐?可是,人家是爷,那就将就着办吧。于是,因陋就简,缩小规模。设计图纸给上级审批时,耶律阿保机说,你还是给我留一块空地吧,搭几个毡帐,怀旧时用。事实上,整个契丹王朝时期,住毡帐始终是契丹君臣的主流住处,这从170年后苏辙出使契丹时曾赋诗描述“索羊织苇称行宫”中可得到验证。
“百日而讫”的都城是什么模样呢?以汉臣看来,肯定是不伦不类。都城里处处可见游牧民族的特点,比如:城呈六角形,宫殿面向东南,偏45度,这是草原游牧民搭设毡帐时门对的方向,想找正南正北,没门;皇城的主体建筑没有中轴线,布局随意,而且还留出大片空地,专供旧习难改的君臣搭毡帐。
直到938年,辽太宗耶律德光看不下去了,遂将西楼改称上京,仿效中原都城,建起了皇城与汉城,让辽上京有了真正的都城气派。
耶律阿保机和耶律德光都没有想到,他们在北方草原上修筑都城,进而设置州县,这是野蛮走向文明的重要标志,它深刻影响了草原民族的历史进程。如果一个国家没有经济、文化、政治中心的都城,如果军事征服只是换个地方放牧,其统治的根基将是松动而脆弱的。辽上京的建造无疑是开了个好头。此后,契丹王朝又设了东西南北四京,像罗马人一样征服到哪里就将马路修到哪里,将州县设到哪里,将“一国两制”的施政纲领落实到哪里,将众多自由散漫的游牧民族,一个个纳入有效的行政管辖和军事管辖。比同时代的宋朝大一倍领土的契丹王朝,在二百多年的历史里就是这样将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管得井井有条。
契丹人对中国历史所作的贡献,或许只有史学家体会得最深。中国的版图忽大忽小,在公元10世纪之前变化得尤其频繁。中国北方土地广袤,难以计数的游牧民族“随阳迁徙,岁无宁居”,哪儿有草就赶着牛羊到哪儿,搭个毡帐住上一阵子,等到草吃光了,就挪个地方。为了争得一块肥沃的牧场,本来就各自为政的游牧民族之间,常打得不可开交。他们与中原王朝的关系,也是时而臣服进贡,时而叛离独享。直到耶律阿保机手上,辽阔的北方疆域才得以统一。此前秦王汉武做梦都想征服风一般的游牧民族,但至死也只能抱憾。史学家说,如果没有契丹王朝对北方游牧民族的有效管理,后来元朝的全国大统一就要艰难许多。
都城的建造也让战争有了更准确的目标,直捣敌方老巢,历来是双方将领梦寐以求的。“直捣黄龙府,笑饮匈奴血。”曾是南宋的岳飞对金战争的终极目标。此前,也就是1115年,岳飞深恨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也有过类似的誓言,黄龙府是契丹王朝的北部重镇,是金国向西进军的重要阻碍,这场攻克黄龙府的战斗是金国从胜利走向胜利的起点。当然,金太祖的终极目标是辽上京,这个愿望在1120年得到了实现。如果说契丹人对外族的每一次征服都是辽上京触角的又一次延伸,那么辽上京的失陷就意味着契丹王朝的败局已成事实。
当年耶律德光筑砌辽上京高大厚实的城墙时,一定是想让它千秋万代稳固下去的。如今千秋过去了,那城墙已经破败得只有视力良好者才能依稀觉得它与普通的土堆有所不同。
一座固若金汤的都城说没有就没有了。夜夜笙歌的繁华奢糜,重又变成田园牧歌的清寂落寞。总觉得曾叫西楼,后叫辽上京,今叫林东镇的地方,被一帮家伙戏弄了一番,走了。
离开辽上京遗址时,又路过白音戈洛河,我想回家后该查查这条河的源头和流向。可是,历史从来是不完整的,一条河流所创造的文明除了河流本身,还有谁知道呢?
旅行提示: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辽上京临潢府位于赤峰市巴林左旗林东镇南郊。辽上京是契丹建国初期在本土兴建的第一座京城。公元1120年金兵攻占上京,并将辽上京改称北京临潢路,至元代上京逐渐被废弃。目前可游览的景点除了古城遗迹,还有南塔、北塔和博物馆,尤其是离林东镇九公里的南塔最值得一看,在这儿可以俯瞰辽上京遗址,是发思古之幽情的理想场所。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辽祖州、祖陵位于林东镇西南25公里的石房子村,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陵园,这里有一些扑朔迷离的历史传说。在上京古道上走走,在陵前残存的石像前看看,对历史传说就会有自己的判断。
全国保存最好的辽代石窟——真寂寺距辽上京15公里,石窟内佛像造型朴拙敦厚,是契丹文化的雕塑精华。
渤海国首都——上京龙泉府
夕阳就像饿坏了肚子的小孩,急不可耐地往山下赶,才下午4点钟,牡丹江畔的宁安大地就已暮色苍茫。我站在渤海国上京龙泉府的废墟之上,徐徐而来的黑暗不动声色地撩拨我,让我深沉,让我感叹。人容易在落寞孤寂中忆念曾有的奢华艳福,却不易在欢宴笙歌中想起惆怅往事。在我的视野里,一道道隆起的土岗就是历史的脊背,被岁月磨砺得万分苍凉的脊背,此刻在残霞的笼罩之下,呈露一种顽固的美丽。
时下中国很时髦搞“锦绣中华”等袖珍景观,其实追溯起来,历史上的袖珍景观也搞得轰轰烈烈。渤海国作为唐玄宗时期我国东北地区的地方性民族政权,所辖疆域东到日本海,北至黑龙江以北,南达辽东半岛,也算是东北各民族的盟主了,自然其京城的建设马虎不得。为此,渤海国王大钦茂派出能工巧匠,到唐朝的京城长安学习考察。可以想象从荒凉边疆到大唐帝国的繁华都城,无异于二十多年前我们的一些同胞到美国考察,忙于游玩体验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搞什么研究设计。当时正值盛唐时期,长安建筑的恢弘气派足以让考察者眼花缭乱,局部借鉴不如全盘照抄,于是755年启用的上京龙泉府就成了“小长安”。
别看上京龙泉府小,长方形的外城周边长有32华里,城墙高约3米,尚有内城、宫城的富丽堂皇相映衬,工程之大对于渤海国来说也是史无前例了。所有建筑材料都就地取材,城墙采用玄武岩筑砌。玄武岩是一种黑色的细粒致密状火山岩,具有气孔构造,并有耐磨耐酸等特点。至今,在宫城的南北中轴线上有七座宫殿的遗址,玄武岩地基依然清晰可辨。其中,第二处殿址规模最大,东西长84米,被认为是渤海国的金銮殿。在其东侧,有一座六柱小亭,亭内是著名的“八宝琉璃井”,灰色细质岩石的井壁与冷幽的井水相映衬,显得玲珑精美,据说当年的帝王、嫔妃就饮用此井之水。
在东北的林海雪原之中,猛然出现了这么一座繁华的都城,确实显得十分突兀。我们从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看到的威虎山离此不远,当时座山雕霸占了一座山头,靠打家劫舍为生,实在不怎么风光。当然,渤海国的气派也没有维持太久,926年契丹人攻陷上京龙泉府,也就宣告了渤海国的灭亡。
有稀疏的几株杨树,坦然地承受着强劲的秋风,秋天不是青翠的季节,所以杨树不必为自身的光秃忧伤。这是一种开明的心态,以这样的心态来面对眼前的废都,我们才能欣赏一个不断吸收外来先进文化的少数民族博大的胸襟,才能从容领略晚霞下的废都苍凉的美丽。站在外城遗址的高处,依稀可见牡丹江上5座桥的遗址,当年渤海国交通的发达及城市经济的繁荣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