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怎么样?”
他略略考虑后,说:“真不是人干的活啊!以前听某人说,他是走投无路之下才当作家的,以为他在调侃,说的是牙疼话,现在才知道,确实是这么回事。当然,也有‘玩字’的人,这些人就另当别论了,他们能够写出自己毫不熟悉的生活,而且一天能抖出几万字,真是不可想象。既不熟悉,又无类似的感触,怎么写得出来?即使写自己的亲身经历,我也是蜗行似的一天只能写几百字,你得找出最合适的词吧?你得组合成最恰当的句子吧?一天几万字,别说是写,就是抄一遍也累得我够呛啊。”
他的话我颇有同感,跟他一样,我写字也是那种“蜗行一族”,对于那些下笔万言的天才,只能徒表羡慕,而对那些敢在标题上解开胸罩露出乳房并声称加以拯救,有的甚至在标题上不但解开上衣而且褪下裤子露出肥臀,更有甚者敢在标题上做爱并号召大声叫唤的勇士们,只有干瞪眼并洗耳恭听了。
我对高一举说:“凭你对语言的天赋,你作品的语言绝不会像某作家那样拖沓得令人痛恨长歌当哭;凭你从沤了几十年的素材中厚积薄发,你的作品也不会像某作家那样故弄玄虚,放出毫无内容的先锋炮弹。我建议你把书稿梳理勘校后投寄出去,非常有可能发出来,将来也非常有可能出版。再看看眼下的获这个奖那个奖的作品,你的作品不捞个诺贝尔回来,从此文学界再也不好意思评奖了,评了奖也没人好意思上台领奖了。”
他拿食指点点我,笑着说:“你这小子,拿我寻开心是吧?不过有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时下不少作品的语言着实让人不敢恭维。语言是文章的基本元素,就像砖瓦水泥之于房屋一样,碎砖破瓦烂水泥怎么能造出好房子?我读文章,情节不讲究,结构不讲究,就讲究个语言。一本书读完了,故事也许不记得了,结构也许没印象了,但里面的妙言隽语却在脑际萦绕,余香扑鼻。说穿了,这些人急功近利,不肯花时间锤炼语言。语言是需要下功夫锤炼的呀,古人就有‘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的说法,钱钟书写《围城》,一天只写三百字,这自有他的道理。你想啊,一天动辄几万,语言不被稀释才怪呢。当然,他们有他们的考虑,他们主要是奔银子去的,反正成名了,垃圾也有人要。所以现在世面上垃圾横行。”
我点点头,很赞同他的说法。
他接着说:“至于发表嘛,我不会去凑这个热闹的。我写东西,主要是为了治病,从没考虑发表的事情。再说我又不缺钱花,两个孩子都出来了,老夫老妻的一个月有五六千足够了;王梅老父亲在台湾有一份产业,每次回来省亲都丢下一摞子美元。就目前的生活状态,我只愁钱用不掉呢。”
我还从没听谁说过“只愁钱用不掉呢”;不过,我相信高一举说的是真心话,他没必要在我面前显摆。夫妇俩都有着较为丰厚的收入,儿女也找到了很好的职业,加上有一个富有的岳父,他们至少不会被钱牵着鼻子走。他写字确实是出于内心的需要。在这样的心态下,写字就比较从容,质量是有所保证的。这样写出来的字被束之高阁,我为他惋惜,于是我从另外一个角度劝他拿出来发表,我说:“仅仅用于你自己的疗伤,显得小气了点。现在三十岁往上的人,鲜有心灵不曾受过伤害的。解放前过来的人就不用说了,后来运动不断,又是大饥荒,又是‘文革’,贫穷与动荡最容易给人们留下精神创伤。精神创伤源于社会动荡,这个好理解,源于贫穷,许多人可能不理解,或者不在意,其实,这个伤害更大。举个简单的例子,三代同堂的家庭,晚上睡觉夫妻俩都偷偷摸摸的,患上性无能或性恐惧的几率就很高。又比如马加爵,他是个心理有残疾的人,当然主要是性格决定的,但贫穷困厄往往使人缩手缩脚,甚怕出丑露乖,这是不是催化了疾病呢?”
高一举打断了我的话说:“你这是丹顶鹤谈恋爱——净绕脖子,无非是劝我拿出来发表,是吧?没用的,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心里头的病尤其如此。”
“我并不是说直接拿你这个去治病,而是提供一种路径,给出一点启示而已。”
高一举头摇得像泼郎鼓:“不行不行!至少现在,你是说服不了我的。”
这时梁敏仁、耿强先后来了,我为他们点上茶。梁敏仁对高一举说:“高大哥,许久没跟你聚了,最近忙什么哪?”高一举说:“没忙什么,主要是陪王梅。”耿强说:“高大哥,听说你最近在写书?可别吓着我们,我们是大老粗,写书对我们来说是遥远而神圣的事情,想不到身边竟有这样的人。”高一举眈了我一眼,说:“我这哪是写书?自己捣鼓着玩玩的,解解闷而已。不说这些了,我们打牌吧。”梁敏仁摆摆手说:“打牌别急嘛,有的是时间。许久没听高大哥说笑了,来几句让我们咧咧嘴、助助茶兴吧。”
高一举笑着说:“这个还不容易?”稍作思索后,说道:
一时冲动两厢情愿
三分多钟四肢发软
五千块钱六神无主
七(气)死我矣八辈子霉
九(酒)没喝了十分后悔
第二章 语言大师高一举的风流韵事心病还需心药治(2)
我们一开始没听懂,听到后来听出了味道,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边笑边指着他说:“你呀,三句话不离本行!这肯定是你的切身感受吧?”说得几个又是一阵大笑。
接着便是打牌,炒地皮。
这次聚会以后,又有几个月没有联络,大家都很忙,单位忙完忙家里,琐琐碎碎的。有一天,收到一份邮寄品,一看落款是高一举寄来的,拆开,厚厚的是书稿,还附了一份便函:
巨凯:
书稿我一直独自藏着,每有故态复萌的苗头,便拿出来翻翻,效果还真不错,再也没有过邪念歪行。本想一直藏下去,可发生在孩子身上的事情,让我改变了初衷。
我的继女高杏,即王梅怀肚子带过来的,你还记得她吗,长得跟年轻时的王梅像一个模子翻出来的。可性格却是天上地下,王梅是多古正的一个人,可高杏却太开放随便了。做姑娘的时候,说话就口无遮拦,当时我们没太介意,以为她说说而已,谁知结婚以后她真的这么来了,一顶接一顶的绿帽子往女婿头上扣,身边总有好几个男人围着她团团转。幸亏女婿憨厚,暂时尚可敷衍,但长此以往下去,难保哪一天不出事情。
说是传我的根吧,她并不是我亲生的;说是真根遗传吧,她亲生父母都不是这样的人。我跟王梅分析来分析去,都是我年轻时的不检,给孩子幼小的心灵投下了阴影,呈现在她天真无邪眼里的世界是不真实的,她所感知的男女舞台是变形的扭曲的。因此才有她成人以后的荒唐行为。发现这个以后,我决定帮她矫治,这也是我下决心自戒的动力之一。
人是多么的脆弱,人的成长是多么的弱不禁风。人的童年或少年就像一块处女地,种花得花,种豆得豆,撒下去的是罂粟,收获的只能是阿芙蓉。而且,根本的症结在于,不经意间就漏下了毒籽,于是就在以后的人生中长出了恶果。我从自己及高杏身上深切感受到了这一点。鉴于此,我决定将我写的那篇东西公之于众,让更多的人从我身上受到启发,与心中的魔鬼决斗,把魔鬼赶出心间,还心灵一个蔚蓝的天空。
当然,能不能发出来我没有把握,今寄上,就是让你掂量掂量,是不是够发表的份?还有,则是请你淬两把火、敲两把锤子。
一举
月日
书稿是手写的,所以很厚,粗略点了一下,约有八九万字,只能算是大中篇。语言果然不错,词锋犀利如刃,行文俊俏机警。随着阅读下去,越来越被情节的利爪抓住,欲罢不能,通宵不眠,直到看完为止。
啊,天下竟有这样的事情!
天哪……
高一举有个妹妹,比高一举小九岁,长得雪白粉嫩,大眼睛,高鼻梁,樱桃嘴,看上去像个洋娃娃似的招人喜爱。高一举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全家人都巴着下面来个女孩子,果然就来了这么个漂亮女孩,全家人疼得她不行,你抱过来、我抱过去的不肯丢手。高一举尤其喜欢这个小妹,常常抱着她又是亲又是搂的,爱不释手。小妹还十分的聪明伶俐,一岁不到,小嘴就像百灵似的喋喋不休了,还特别的嘴甜,见谁喊谁,喊得人心里乐歪歪的。
小妹出生不久,高一举就跟戏班子学艺去了。不管走到哪里,高一举都想念着家里的小妹,有时候实在想得不行了,便在收戏后赶几十里的夜路回家看一眼小妹,抱一抱、亲一亲,第二天天不亮再赶几十里路回到班里。
小妹两岁的时候,不知得了个什么病,持续高烧不退。当时农村的医疗条件很差,诊断不出病类病因,赤脚医生只是开了点药片,吃了以后高烧并不见退。后来跟生产队要了台手扶拖拉机,送到公社卫生院,医生也没什么办法,给打了几针,高烧还是不退。又跟大队要了一只机帆船,急送县医院,县医院医生也看不出所以然,只是安排挂水退烧。这么前前后后的已耽搁三四天了,又挂了两天水,终于把高烧压了下去,小命是保住了,却落下了脑瘫的后遗症。
脑瘫,我们老家叫“痉挛疯”,从面部到四肢一阵一阵地痉挛抽搐,不能说话,四肢慢慢地萎缩,关节、骨头也渐渐地畸形;在当时的农村,只要一搭上这种病,基本上就是废人一个了。小妹尤其严重,频繁的痉挛让她十分痛苦,别说是站立行走,就连坐着都十分的困难;语言顿失,听力也没了;吃饭只能靠喂,吞咽、咀嚼也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