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正由两个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向祖墓走来。一时,很多人迎上去。近了,才发现老先生的腿脚有些颤抖,气色也不太好。一位叔公牵着他的手,不停地说:“真的是志仔啊!真的是你啊!”那位老先生也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嘴里却念叨着:“总算赶上了。总算赶上了。”
“这人是谁?”金花跑到前边向一位长辈打听。
“这是志仔啊,咱们钟宅早年的大学生呀,后来就一直住在上海,好多年没见他了。”
一个阿伯为志仔点了香,老先生有些吃力地走到墓碑前,握着香的手一直在颤抖。他想弯腰,对着搀他的人说着什么,可是还是有些吃力,只好放弃了。但他还是固执地亲自把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回过身,对烧银纸的族人们说:“我跟你们一起来烧吧。”有人从别处搬来了把凳子,老先生坐下,接过旁边的人递过来的冥纸。一边烧一边说着话。
我们这才知道,志仔已经十八年没回钟宅了。志仔说:“一直就想着回来,回来上炷香,再看看钟宅……本来前年就要回来的,可是腿脚不好。今年稍稍好些了,这不就让儿子开车送我回来了。”“十八年了,咱们钟宅的变化可真大呀。”他用手笔画着,“以前这南边、还有这东北角,哪有这么多房子呀,全是种菜的旱地,现在真是不一样了,热闹多啦。”
有个同样满头白发的老人走过来,志仔一眼就认出了他,握着他的手直说:“昶哥,咱们又见面了,又见面了。还记得吧,咱们年轻时清明也拜拜的,喏,也是在那边,临时搭了个灶台,就蹲在那边上吃饭。那时哪有这么多人呀。咱们钟宅好哇,人丁越来越旺啦。”老先生像打开了记忆的匣子,一直说个不停,脸上泛着一股喜气和兴奋,一串串的惊讶和感叹仿佛要把人拉回到那个遥远的过去,也使这里的空气一下变得轻松和热闹。
忽然间,老先生若有所思地说:“老了,再远,也要回来一趟,谁知道明年还看不看得到呢……”
“哪会呢。你身子好着哩。”大家听出了老先生的伤感,纷纷安慰他。族人们围在一块,你一句我一句,更显得热气腾腾。
风吹来,冥纸灰扬起,细细碎碎地在墓地四周漫天飞舞。身旁的女人说:我们现在烧的是给祖先的钱,烧完了停几分钟,再烧给土地公。这样,土地公才不会卷了钱,扔下我们的祖先自己先回去。而且,烧冥钱的时候,不能搅动,要让冥钱慢慢地烧,要不会把冥钱弄破,钱破了祖先就用不了了。
这时,金花在我旁边小声地说:“上次听人说,有过世的人托梦,让阳间的亲人以后不要再烧那种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大额的冥钱了,因为冥间的银行找不开那么大的票子,所以钱是多,可是花不出去呀。”
“呵,原来阴间钱也有花不出去的时候呀。”我自语着,有些想笑出声来。
眼见着族人们手里的冥钱渐渐地少了。老人叫着:“把装冥钱的袋子一起烧了,不然祖先怎么找得到袋子装钱呀!”
火苗一点点地熄了,刚才还是一袋袋的冥钱此时都化了满地飞扬的纸灰。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巨响,这一场家族的祭典看似终结了。男丁们开始把碑前的供品一样样再放回箩筐,嘴馋的孩子一窝蜂地挤到墓碑前,挑着自己喜欢的水果和糕点,就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负责祖墓管理的老伯也拿起了帚把,开始一点一点地清理那落了一地的纸灰和鞭炮屑。》》
》》家族盛宴
男丁们开始往回走了。
《大厝·钟宅》 旧事谁晓香火中的家族盛宴(4)
“刚才不是说就在这墓地里吃祖墓么?”想着吃祖墓的我急了,赶忙问金花,金花也是一脸的迷惑。
我们拦住正在往回走的一个阿伯。阿伯说:“现在人多了啦,墓地里哪摆得下那么多桌子,都改在就近的人家里头。不过菜倒还是从这里做好了送过去,反正很近,就在边上。”
一知半解的我们只好跟着阿伯走。原来,“吃祖墓”的地方就在祖墓边上的人家里。这家的大厅、前厅、天井已经密密地摆好了十几张大桌子。大家熙熙攘攘地进来,一会儿就把整间屋子填满了。
阿伯说:“厝是这家的厝,灶却是祖先的灶,同一房里的人轮流负责做饭,每次几户一起分担,轮到的人家就负责准备祭祀的供品和今天聚餐的所有东西。”
“那么钱谁出呢?”我问。
阿伯说:“钱嘛,由男丁平均分摊,有的房头人口多一丁收个十块,房头少的有的就收五十块,收多收少没个准,主要是根据排场来定。不过,新婚和生男丁的家庭一般要多出钱,多少嘛,自己看着给,他们的名字也会被写在红榜上贴在祖厝的墙壁上。当然啦,拜完了他们可以分到一些肉,我们这里的人管它叫‘割阴茎肉’。”
“啊?‘割阴茎肉’?”怎么听起来有点……
可能是见我一脸的迷茫,阿伯笑着补充道:“呵,就是希望添丁的意思啦。”
正聊着,第一道菜上来了。一个大盆和一个小盆,大盆里装着一些炒过了的包菜和红萝卜丝,夹杂着海蛎、碎肉什么的,小盆里则是平铺着一叠的薄面饼皮。金花说:“这就是钟宅清明时一定要吃的‘春卷’。”
“春卷?”
“不知道吧?”旁边的阿伯很热心地接过话,“知道‘春卷’的来历么?嘿,不知道吧。韩信知道么?嗯。‘春卷’是韩信的老婆发明的。那时啊,韩信每天都忙着国事,没法好好吃饭,他的老婆看到丈夫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很心疼,就用熟面皮包了菜,让丈夫能一边处理国事,一边吃东西,这就是最早的春卷啦。后来呀,到了太平天国时期,我们闽南这儿也是兵荒马乱的,咱百姓没法准备供品祭拜祖先,便用春卷来代五牲祭祀。虽然现在不用春卷祭祀了,可是清明吃春卷却成了我们钟宅的习惯。”
金花说:“听说台湾人清明也吃春卷呢。是很早以前从我们这里渡海去台湾的人带过去的。”金花边补充着,边摊开薄饼,抹上酱,舀一勺菜肴放在薄饼中间,再加入一点海苔末和花生末,然后把左右两边往里一折,再一卷,一个“春卷”就塞到我手里了。
我咬了一口,还真是别有味道,青菜拌着海蛎、肉丝,还有嚼起来脆脆的海苔末,满嘴的香气几乎要溢出来了。
我问金花:“这个你会做么?”
金花一脸骄傲地说:“当然会啦。我是钟宅媳妇呀!不过你别小看这盆里的菜呀,味道多着呢。”她用筷子点着她小碗里的菜,一个个说:“瞧,这个是青蒜、这是芹菜,还有芫荽、笋丝、红萝卜,再加上豆干、肉丝、鱿鱼、蛋皮。这些都要切成丝,然后洒上花生粉、糖粉。”
“天哪?!这么复杂?难怪这么好吃!”
“所以喽,要吃的话就到我们钟宅好了,只有我们钟宅媳妇才能做出咱钟宅味道的春卷啦。”金花把一卷塞到我手里,“快吃吧,春卷包好后要马上吃掉,不然水分渗出来,面皮就破啦。”
“嗯。”我狼吞虎咽地一卷下去,感觉钟宅的味道正慢慢地渗进体内。
菜一道接一道地上来,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一桌席上常常是挤着十几个人,实在坐不下的就端了碗在一边站着,上来一道菜,便伸长了筷子和脖子,夹一块到自己碗里,一会儿,桌上的盘子便一个个见了底。老人们不停地往自己孙子的碗里夹菜,生怕一不小心饿着了全家的“小祖宗”,小孙子却在长椅上上蹿下跳,几个孩子还在桌子的夹缝里钻来钻去,更还有躲到桌子底下躲猫猫的,被母亲一把揪出来,可是刚刚端坐了一会,待母亲一不留神,又到别桌的桌底下去了。还有几桌子是清一色的女人家,边吃边扯着家常,咂一口菜,顺带着品评两句。男丁们是不太在意饭菜的,对他们来说,吃饭就是喝酒,于是,左手夹着烟,右手举着酒杯,“咣”地一碰,然后一饮而尽。中途有人吃过了,站起身先走,旁边原本站着的人赶紧坐下;还有晚到的人总是被吆喝着“罚酒罚酒”,于是,“砰”的一声,又一瓶酒打开了……
金花说:“看到了吧?这就是钟宅的‘吃祖墓’了。”
走出来,再经过三房的祖墓,干干净净,冷冷清清。刚才那人神共通的祭奠似乎是过去了很久很久的了,只有祖先墓龟上压着的五彩的墓纸,证明着一个刚刚过去的仪式。
对今天的钟宅人来说,祖先毕竟太遥远,倒不如这一场热热闹闹的“吃祖墓”来得更实在一些……■
《大厝·钟宅》 旧事谁晓五房由来
根据钟宅祖厝的记载,钟宅钟氏先祖源于河南颍川郡朱昌县安邑乡,后移居江西吉安府丰县乐仁里,其中钟道器一脉又辗转从江西迁来福建海澄县屿上村,六房钟化成居月边社,其裔钟泮儒于明洪武九年,移居嘉禾里钟宅村,生五子:钟维清、钟维明、钟维节、钟维月、钟维亮,人称钟宅五房;今天的钟宅就是从这五房繁衍而来的,每一房的后代其繁衍又不尽相同,其中:
—长房钟维清
后裔由于找不到先人墓地,清明就在祖厝里祭拜,现长房共有九十一户。
—二房钟维明
二房的祖墓现在钟明辉家后房的地下。“文化大革命”时“破四旧”祖墓没人敢祭拜,荒废后被整为平地,连骨头也没拣起来。后来政府把地批给钟明辉家建房子。房子建好后,明辉的几个儿子都没法住下,说会经常梦到鬼怪。因为明辉当过大官,死人怕当官的,所以现在只有明辉夫妇还住在那里。每年的清明节,明辉都会备一桌酒菜祭拜。墓没了,二房的族人就把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