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我的手,从眉间尺的右手中取下那把将要名垂千古的叫做干将的剑,从他的左手中取下他鲜血淋漓的头颅。他睁大着眼睛看着我,突然,流下青色的眼泪。阳光穿越他失去了头颅的身体而去,然后,那躯体沉沉地倒下,发出轰然巨响。林中群鸟被惊起,扑打着翅膀,飞向西边的天空。那杂乱的声响刺痛我的耳鼓,我听到利剑穿过身体的轰鸣。然后,我在蓝色的血液中见到了这个世界最初的光明。
我低头走进楚王的宫殿,然后听到了他苍老而欣喜的声音,他说,他已经死了吗。我抬起头看他,这个毁灭了大燕无数血液的男人。他有一张微微发胖的脸,有一双放肆而锐利的眼睛。我把眉间尺沉重的头颅呈献给他,我说,是的,他已经死了。在楚王的身后我见到了我的师傅若芽,她着一身殷蓝的衣裙,看着我的眼睛,她说,王,我大燕千秋万代永远诅咒毁灭了我们的人。至死不休。楚王的利剑在大燕宫中鸣响,挥过我大燕子民无辜的身体,它们飞溅出殷蓝的血液,他挥剑而过,他说,杀!杀!杀!无数蓝色的血液汇聚并且凝固,像东海那样深厚无边,最后,太阳必将陨落。
眉间尺的头颅被楚王拿在手中,他哈哈大笑,他说,你死了,你死了!眉间尺看着他,他的双眼发出明亮的光芒。他的血液早已经干涸了,可是他的嘴唇却缓慢启动,吐出三个短促圆润的音节,他说,纳命来。
眉间尺的双唇重复不断地吐出这三个相同的音节,纳命来。纳命来。大火滚滚燃烧,金鼎中碧水沸腾。我把眉间尺的头颅捧在手上,让他看那将要吞噬他头颅的波浪。他依旧睁着眼睛,闪出明亮的光芒,他说,纳命来。楚王高高地站在金色的台阶上,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喊,快把它扔进去!杀!杀!杀!于是眉间尺的头颅轰然落入水中,他纠结黑暗的头发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地滑过,下落,溅起巨大的水花。像桃花一样开放了,然后,消失无踪。燕启在金鼎对面看着我,他说,你看,这水,无论是鼎中的水,海中的水,或是坛中的水,都是这世上所有陨落的方向,吞没一切的方向。我大燕殷蓝的血脉顺水而东了,我大燕的先祖振翅而西。我们是鸟儿的子孙,我们千秋万代,生生不息。所以,我们殷蓝的血液中遗留着诅咒,杀戮我们的人将永无宁日。然后我的师傅若芽出现了,她的笑容灿若桃花,她在黑暗的落日岛上为我掌上微弱的灯,她微笑,她说,王,回家吧。落日如火般陨落了,像眉间尺的头颅,轰然陨落在寒冷广袤的东海。
楚王走过来问我说,他死了吗。我看着眉间尺在水中微笑的脸,我说,他已经死了,他的头颅已经溃烂了。楚国的军队森然在我们四周立着,竖起的刀枪发出冰冷的光芒,伸向天空,像桃树无助的枝干。沉婴在桃源山上种上一棵新的桃树,她说,燕傲,我会非常记挂你,我会一直等待着你。于是有一天,当大燕的桃源山也变成了忧伤的沧海,我们再也不能羽化而西。而落日岛上的太阳沉没了又升起了。朝朝夕夕。我对眉间尺说,天地流转,何处是归。终于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死去了。于是,开始新的轮回。所以他脸上的悲伤与茫然消失,他微笑了。
楚王低下头来看到了眉间尺这样的微笑。他最后的惊叫在他的喉咙上断裂。发着红光的干将宝剑飞快地落下,他的头颅带着惊异与莫名的表情跌入了滚滚的碧水之中。火焰发出脆弱的声响。其中我听到北方的轰鸣。用一种奇特的调子响着,咚,咚,咚,咚。若芽说,这是战鼓的声音,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暖地微笑,她说,我的王。你是我大燕千秋万代的王,你的体内流淌着殷蓝的血液,永不熄灭。
于是我在楚军的惊呼中抬剑对他们高傲地微笑。我冰蓝的血液在身体里隐隐作痛。可是我高傲地笑了,就像很多年前燕启在梨氤园中对着我的母亲那样微笑。东风沉醉,落花远飞。不知何处是归途。然后干将宝剑像我母亲的手一样冰凉地亲吻了我的皮肤,我的头颅高高飞起,像一只鸟那样伴随着我飞溅出来的殷蓝血液高高飞起。许多年以前,我从我死去母亲的血液中看到这世上最初的微蓝光亮,于是,现在,我的血液发出蓝色的诡秘色彩,它们在我的脸上以一种凝重的姿态流淌并下坠。就似落日一般坠入我曾经生活的那个寒冷而深厚的东海,然后天地一片黑暗。
在我最后的知觉感受到水的温暖时,我听到了遥远的桃源山和更加遥远的落日岛上,那个重合了我的师傅若芽和女孩沉婴所有的全部灵魂的女子清澈明媚的声音,她微笑着,灿若桃花,她说燕傲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低低地回答她说,我不知道,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或许明天就回来。
戴月行于2002。3。10
第四章第39节 飞鸟怅(1)
我出生在燮国的品州。我出生在五月。我喜欢品州的泥人,喜欢飞翔的鸟。我的小哥哥对我说,那些鸟都是燮国死去的亡灵,他说,你听,如果你听的话,你就会发现那些鸟儿的声音,于是我听,灰鸟在我的头上盘旋,它们说,亡——亡——亡——
这时候我坐在小哥哥送给我秋千上飘荡,风声回响。我对着我的小哥哥放声大笑,并且学着那些鸟儿的声音:亡——亡——亡——
我喜欢这个声音,喜欢这些鸟,我在秋千上飘荡的时候常常想放开手去,于是在急速的回旋中,我飞翔。暮色降临,我在灰暗的夜色里看着天边游走的太阳。然后所有的灰鸟都向着太阳飞去了,我对他们道别,我说:亡——亡——亡——
我出生在繁华的品州,我的名字是蕙仙,而我的小哥哥,把我唤做蕙娘。
离开品州的那天,我坐在马车里无数次回头张望,可是我的小哥哥始终没有出现。马车行出品州城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回头,于是我看见了挂在城楼上的那块牌匾,写着品州福地这样四个甜蜜而闪光的字眼。一个北上的杂耍班子和我的马车擦肩而过,吵闹着消失在厚重的城墙后面。
这就是我最后看见的品州,西北王昭阳的品州,我的品州,我和小哥哥的品州。到最后,我也没有看见我的小哥哥,可是我始终记着他。他牵着我的手带我游那些美丽的画舫,看所有杂耍班子的表演,买三国的小泥人和白蛇传。我对品州的回忆仅此而已。一年两次的风沙,茫茫的雾气,和冬天时候总是会下的雪。但小哥哥常常对我说,无论彭国,燮国,还是郑国,品州永远是这世界上一块最甜蜜最美丽的地方——品州福地。他说蕙娘,我相信有一天,你总是会回来的,从大燮宫里逃离出来,那时候你回到品州来,就可以看遍天下名花。如果到那一天,我还是遇见你,我会教你怎么去飞翔,像一只鸟那样飞翔。
我出生以后我的母亲死去了,她是品州富商姚氏的第十三个小妾。我就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我有十一个哥哥,五个姐姐,满庭落花繁华。我的第十一个哥哥,也就是小哥哥,是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小哥哥送给我的也是我所收到过的第一件礼物是一只品州城里少见的画鹂。我极爱这只小鸟。于是抚摩着这只鸟,我对小哥哥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所以他笑了。他对我说,蕙娘,我会陪着你,直到你十五岁的时候。等到你十五岁生日那天,你就要到燮京的皇宫里去,并且再也不能回来了。我问他说,为什么。小哥哥说,没有为什么,这是家族的荣誉,也是你的命运。你是我的蕙娘,也是姚氏的女儿。
留在我回忆里的是五岁时候的元宵灯节。我坐在小哥哥的肩膀上,高高地穿越了如织的人群。小哥哥带着我去放河灯。我们往水里放下一盏灯,再放下一盏灯,看着它们飘忽的游离。这时候小哥哥对我笑着说,蕙娘,我带你去飞。他爽朗地笑,然后飞快地在已经稀疏的人群里奔跑起来,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哈哈大笑并且尖叫。有些寒冷的风吹乱我的头发,我拉着小哥哥的手臂,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就那样,在已经散去的人群和灯火里,我和我的小哥哥一起笑,并且学着鸟儿的声音:亡——亡——亡——
在通往燮京的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品州以外的那些地方,属于燮国北方干涸而贫瘠的土地。一望无边的黄色土地,吹起的沙尘。原野是空旷的,常常不见一个人家。有时候看见的只是树,干枯了的垂死的树。我曾经知道,燮国的形状就像一只展翅而飞的大鸟,但是这只鸟就是这样的吗,一只枯涸的,垂死的鸟。我坐在马车里摇摇摆摆,漫长的旅途让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在沉默中我开始想着遥远的燮京,以及已经更加遥远的品州。
一个阴暗的雨天,马车摇晃着行入了瘟疫刚刚过去的惠州的街道。我看见了无数乞讨的人,其间有一个有着美丽眼睛的女孩,她枯黄着脸,跟在她瘦弱的父亲后面,偷偷看着我,于是我对她笑。惠州男子对我说,姑娘,把这个孩子买去吧,她很听话,也很能干,他急切地说,这是我的小女儿,卖给你,二十个铜板。我默不作声,于是他说,那么就十五个铜板吧,男子卑微着乞求,要不给点干粮也行,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看着那个美丽眼睛的女孩,我问她说,你叫什么名字。突然之间,她就那样绽放出绚丽的笑容来,她对我说,我叫隐姑。是女孩柔嫩的声音。
为了防止瘟疫的扩散,整个惠州被火烧得千疮百孔。在这些破碎的房屋间,只有一栋房子是完好的,高大而冰凉地屹立在惠州的千沿山上,散发出奇特的麝香味道,翘起骄傲的檐角。随行的人对我说,那是燮王的行宫。于是我久久地注视着那栋房子,它用玄武石建造的黑暗而冰冷的墙。我对隐姑说,你看到了吗,那就是我以后要去的地方。玄武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