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落叶。
——“师父!师父!!”一声惊吼冲破云霄,犹如沉夜之中骤然划过一道厉芒,“师父你怎了了?!别吓我,师父!!”
叶孤舟浑身颤抖,面色苍白如纸,只门口至内室短短几步的路已然大汗淋漓,近乎窒息。他蓦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道人枯瘦的身体,努力伸出手用力捂住胸膛处那个大洞,试图止住如瀑的血流,可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血流散满地,鲜红似火刺痛人眼睛。
“师父……师父!”他喃喃着,泪水倏然落下。
道人浑身气势散尽,血泊中的模样显露出将死之人的伛偻和狼狈,那面情却消退了所有的寒冷,只清晰的哀恸中带着一种莫名的
希冀。
“舟儿……”他颤抖着嘴唇,气若游须,“明月……去明月乡……樊离……杀了樊离……我欠他们的……杀了他……”
视野慢慢模糊,幻觉成为黑暗之前最后的光影,他拼命地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庭院之中。一片枯叶在风中旋舞着,缓缓飘落下来,恍惚中那人素衫翩跹,立于枯叶树下盈盈一笑,满城的飞絮都掩不住风华万千。
他空洞而茫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这笑是如此明朗干净,正是这笑,那俊朗的脸廓总算是显露出一丝应有的清隽,笑着,喃喃道:“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
一叶,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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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千叶镇
“师父——”连朔死死捏着手中的信笺跑过来,离那人越近速度越慢,最后脚步一停,面上难掩忧心忡忡,“师父,又一封……血书。”
柴门半开,远处荻花翩飞,风吹落几束入院中,素白色洋洋洒洒。
门外人声鼎沸,正值热闹时。
但见斜对门酒馆之中人来人往,大堂中不少江湖人腰插武器,正在喝酒;二楼窗户边一个女子巧笑倩兮,正与楼下两人交谈;再右边正是药铺,地上散落几样药材,掌柜的正在训斥徒弟,徒弟耸拉着脑袋困窘地听着;左边第一间是豆腐铺,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羞涩地看着顾客,手上麻利地收拾着;点心铺,赌档,青楼楚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送花的女孩……
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黑衣青年低低地咳了两声,手扶着柴扉,似乎支撑不住,半个身子都靠在上面。颀长的身形过分消瘦了,带得那长衫都略显空旷,面容苍白毫无血色,精雕细琢的五官却不含一丝匠气,那萧疏流轩的形态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静美,就连眉宇间轻蹙的弧度也会让人莫名地动心。
“师父……”连朔担忧地唤了一声,想上前但是又退缩了一下,然后看到那人手捂着唇,咳出一口鲜血来。
“时间,到了,”听那一个低哑茫然的声音喃喃着,带出一种莫名的萧瑟,“朔儿,你,也该,出师了。”
连朔面色大变,才大喊一声“师父”就被那人轻轻摇头止住了。
青年静静地看向前方,一动不动,
茫然羸弱,像是下一秒就会倒下。而惨白的脸色却露出一抹轻淡的笑意,苍凉的眸中浮现出深深的希冀,那视线,像是能透穿时空,见到心底最深沉的渴望的景象。
“时间,到了,这死约,却是……合该,要赴的……”
荻花,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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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封底,蓝色边纹,朴素低调。书籍被保存得很好,十数年已久仍不见丝毫泛黄之色,只触手时感觉到些许如砂石般的僵硬感。四个银色烫金大字烙印在封面之上,字迹优雅干净,能闻到淡淡的药香,却正是《金匮要略》。
烟岚静静摩挲着手中的书,白皙的指尖缓慢地勾勒着字体的轮廓,那眼神沉默静谧,雾蒙蒙接近于茫然,显然是又在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那眸光渐渐柔和下来,温婉素淡的面容上露出微笑。将书置于窗边书桌之上,她敛袖坐在木榻边,斜靠着凝望那书册,笑容清雅略带神秘。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烟岚低低地念叨了一句诗,唇边笑意更深,面情却渐渐淡了下来,苍白重又笼罩回容颜之上,她眉宇间惯来的哀愁温柔蚀骨。
“邪非邪(yé),邪毋论,邪不归,还有一个……邪无救。”
叹息声渐消:“闇门四弟子阿……最后,会留下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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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夜,雨过之后潮湿的凌晨,天边浮现出略带着朦胧的暗云星辰,看得出来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白发在这样静谧的时段,伫立在繁花锦绣的小楼前,沉默抬头望了眼栅栏院墙前廊柱上挂着的两盏画绢宫灯,片刻后身形一动,与赫连大少齐齐摸了进去。
夜色中连花香都和着那冷风变作了清郁柔缓,赫连大少当仁不让先走一步带起路来。这货早先足足在此地待了三天,可以说是对小楼构造一清二楚,想了不想就往书房跑。然而绕到那边,饶是他也不由得缓了步子,侧头看向白发——竟有灯光!
难道说,那个女人还没睡么?
他“刷”地一声跳上了树,身后白发如同鬼魅般,只人影一晃就出现在了他身后。赫连大少一转头就见到这副场景,瞳孔一缩再次受到惊吓。这见鬼的速度!硬生生把蹦到嗓子眼的心脏咽回去,他努力只抽了抽眼角就作罢,用口型示意:怎么办?
白发看了他一
眼,没做声,只缓缓侧过头,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向屋内。
风轻如弦丝,灯罩内的烛火微微晃动,带得光影恍恍惚惚朦朦胧胧。屋内装饰简单干净,家具雕刻细致优雅,书桌、软榻、书架、桌几井然有序的排列弥漫着浓浓的书香古味,似乎只是寻常的布置,暗色系的风格补以精细繁复的流苏络子,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却依稀可见那细微之处露出来的低调的奢华。
心中一动,白发微微抬起视线,落在倚坐于木榻边的女子身上。
她侧对着窗户,静静地注视着虚空中某一点,仍旧是一贯的发呆姿态。乌发如丝绸般浓黑光滑,掩映着胜雪的肌肤,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两相对比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沉默时不由自主带出的伤感仍旧弥漫在她身侧,掩不去,避不开,似乎必须这样紧跟着她,不舍得让人多看几眼。
他们此行的目标就搁在书桌之上。封面上四个银色的大字清晰可见。
赫连大少两眼亮晶晶,回头看一眼白发,又看一眼那书,最后摸摸下巴把视线移到那个NPC身上,难掩跃跃欲试。
白发眼神空洞,面无表情。
赫连大少终于忍不住,往后挪了挪,压根声线轻道:“师兄,怎么办?”
白发仍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片刻后才冷冷吐出三个字:“不简单。”
赫连大少愣了一会儿,踮起脚尖瞅了那女人好半天,回头再看自家师兄表情空洞,眼神空洞,空洞中还带着些许茫然的模样,赫连大少突然真相了,嗫嚅了半晌摸摸鼻子道:“师兄……你对她……知道多少?”
看到白发面无表情把视线移到他脸上,赫连大少蓦地感觉分外压力,干笑一下,小心翼翼道:“其实,她很有名……你知道吗?”
白发连眼神都没动一下。
他不知道!!!赫连大少拼命按捺住想要狂吼出声的冲动,最后平复好心情,让自己看上去冷静些——该死的!这货在这鬼地方两三年是干嘛来的?!压根连正眼都没看过几次吧?!那NPC抬头不见低头见,那么长时间居然都没有一点好奇——这货到底是不是人?!
赫连大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又长长地吐了口气,摸着自己的小心肝缓慢道:“我查过天网,就关于这NPC,真的,知名度还是挺高的。”
他小心翼翼观察着白发的表情:“……而且她绝对不止
背景NPC这么简单,虽然她只有两句台词。别人不知道师父跟她的关系,但可以推测,以师父的智能程度来看,被他视为‘老友’的NPC理应是有相等或者至少类似的智能程度。她就算不是任务NPC,也应该与某些任务有相当重要的联系,当然目前可以看做未被激活状态。”
白发没作声。
赫连大少继续道:“我开始总觉得不对劲,所以去查了天网,然后再这守了几天倒也发觉点意外——师兄你也觉察到了吧,不仅这女人不简单,连这小楼也不简单。如果用明月乡来作对比,它的格调已经可以相当于京洛名都,不过听师兄你那会儿说,什么不可能的只要在这鬼地方就成了可能的,我也就无视掉了——现在看来,确实有点棘手。”
“棘手。”白发淡淡道。
这是个问句吧问句吧绝对是问句吧?!赫连大少瞪大眼睛在心里哀嚎着——可这货用的居然是陈述语气!陈述语气!!妈丫的不带这样的!!!
“呃……很棘手,”赫连大少胃痛了一下,“我一直在猜测,因为这个很容易牵扯到混元正道的整个NPC系统格局。每个游戏都不一样,官方又不会主动公布,但至今为止,虚无的东方区域仍没有公认的推测出来,只能基本按照西方区域的来对比看。”
沉默……
赫连大少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凑近白发:“师兄,你现在在想什么?”
白发静静望着书桌上那盏精致优美的灯,空洞的瞳眸似有刹那的锐光,却快得像幻觉。
两人都在思考这个NPC身上的限度。
她的身上并不曾有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感官,甚至可以说契合得非常完美,却总让人有种莫名的直觉——她不属于这里。明月乡安然伫立于群山之间,而她,携一身萧瑟,却只是暂时停留的过客。这个感官不会是偶然,也不会什么都没有意义——按照在混元正道中,福缘与魅力一贯代表的玄妙,可以明显得出一个结论——她并不会与明月乡的一切产生过多的交界。关于这点,单纯将她看做只有两句台词的背景NPC也无妨。
而同时,她的身份——樊离早先的至交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