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几天,邵奕沈焰与逸云依然住在杀手楼内。沈焰本不愿在此地多留,却奈何身上蛊毒未解,还需等莹雪回来。他一想到那恶小孩回来后不知会如何糟践自己拿自己寻开心,便觉头皮发麻气结郁闷,但也无法,因为有邵奕在此,是绝不会让他走的。
可是一天又一天,莹雪却仍未回来,毫无音讯。
这几日叶怀秋的表现十分烦躁,他质问冷诼山,命他将自己儿子的去处交代清楚。但冷诼山面硬如铁,只说莹雪少爷带牛大出门办事,让叶怀秋安心等候。叶怀秋怒气上涌,竟忍不住施展武功与冷诼山在楼内打了起来。众人前来劝解却乱上添乱,致使最终叶怀秋误伤几人,弄得血流遍地,方才收手。
怒气过后,却换来几名无辜者受伤不轻,叶怀秋惊悔交加,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冲动,竟似无法控制体内真气胡乱伤人。他看着地上那一片片溅出的血迹,忽然感到一股恐惧。
总是隐隐感觉萦绕身边的幽暗香气日益渐浓,闻着那样的香气,仿佛他整个人也跟着……迷乱起来。
那味道,在逐渐加重,缓缓侵蚀着他的精神,缓缓侵蚀着整个楼内的清新空气,不知不觉间,已将整个杀手楼笼罩其中……
******************************************
深夜,万籁俱寂。
十五月中,一轮圆月挂于长夜当空,分外皎洁明亮。杀手楼院内安静清亮,那股奇异幽深的暗香依然环绕其中。本应是安心沉眠的深夜,却有一颀长人影在院中负手而立,独自欣赏着月光。
这人有一张俊逸清朗的面庞,目光灼灼,在这寂寂长夜,似乎是不需要睡觉的。
这人便是邵奕,他帮着叶怀秋为受伤的几个人运功疗伤后便来院中散步,直到所有人都睡下了依然了无睡意。他这人一向随意,既然睡不着,便望着夜空赏月。
如此明月,实在不应有繁琐心思,但他刚刚接到消息,那霹雳堂仅存的左堂主郭于啸,已在前几天被杀身亡。
这郭于啸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在近日备受关注,说白了,不过因为一颗江湖至宝血玲珑。人在风口浪尖,出点什么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郭于啸是霹雳堂最后一人,身死却也不太寂寞,因为与他同死的还有落玉门三位役使。这三位役使中至少有两人都在江湖上威名远播,实乃当世高手,而郭于啸明显是与他们搏杀至死,如此以一敌三换来同归于尽,似乎也算不枉此生了。
而此事过后,关于血玲珑的去处再也死无对证,落玉门的杀人灭口已成公认。江湖各派竞相对其谴责,已有不少人按耐不住,以此为借口去到冥镜山附近寻衅滋事。
短短几日江湖上的变故一桩接一桩,如此情形,逸云叹的是世事多变,而他邵奕,恐怕只能叹江湖无情了。
那个人……不知现在在哪,可否平安。
邵奕仰望夜空,只觉空气里漂浮的那股暗香若有似无,萦绕在身边忽隐忽现,令人不由迷幻。他仔细嗅着,渐渐感觉那香气似乎来自于……楼顶的某处地方。
杀手楼架于峭壁之上,其楼顶其实是一座悬崖。邵奕走出院外,施展轻功沿着楼边峭壁飞身向上,足尖轻点岩壁砾石,如翩翩飞絮般飘然落于悬崖顶端。他站在崖顶远目一望,当即一愣——一片熟悉的小小白色身影,正背对着他,抱膝缩身坐在悬崖边缘,仰望夜空。
一人一月一崖,在这样明亮清冷的深夜之中,所组成的画面竟是如此令人难忘与迷茫。邵奕定了定,忍不住眯起眼来,向着漆黑崖边的那抹身影喟然而望。他很少见到这样背影的这个人,远远地坐在偌大悬崖之边,单薄削瘦的身子蜷成一团,竟显得极其地寥落与无助。远方那人肩胛边垂落的发带随夜风微微摆动,月光洒下,那件宽大的白衣更加亮白得刺目,仿佛在他周身,都笼了一圈淡淡的月夜光华。
这是这个人的另外一面,或许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展现,却极少有人看到。即使看到了,大家也定会认为自己眼花吧?那如此快乐顽皮的捣蛋孩子,竟也会在这样的夜晚,独自一人坐在月下,留下一片小小的落寞背影。
邵奕缓缓上前,脚步很轻很轻,他伸出手,轻轻地触了触那人削瘦的肩头。那白衣身影恍然回头,一双金色迷离的璀璨大眼顷刻近距离出现在邵奕面前。
邵奕定定地望着,这金色眸子在那一瞬间纯然清澈,眼底的种种情感全无任何掩盖地展现于前。那人长长卷翘的睫毛一眨,带着无助的迷离,令人讶然与……沉迷。
那样的神情,无助又脆弱,单纯又茫然,此时他的脸上……毫无笑意。
邵奕微微恍然,面前人此时这样毫无笑意的神情他从未见过,但心中却隐隐明了。他轻抚那人肩头,在明亮月光下温声轻轻问道:“雪,你怎么了?”
那少年肩膀轻轻一颤,抱着膝盖的手已然松开,头一低,下一刻已笑出声来:
“邵奕老头,你从地牢里溜出来了么?”
声音依旧柔润动听,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醉意,与疏离。
说话间,刚刚那样的眼神,已在那金色大眼中不复闪现。
邵奕也向他一笑,弯着腰道:“邵某本事不大,怎敢在你家地牢内越狱?是你干爹好心将我们放出。叶堂主,既然你家楼主已下令放了我们,你也就不要再为难邵某了罢?”
“嗯……”那少年又笑了笑,却是没有反驳。他回过头将身子展开,手臂撑地,坐在悬崖边晃起腿来。“我爹爹是个好人。”他望着头顶明月,这样说道。
邵奕弯着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衣襟一抖,也和少年一样耷拉着腿坐在悬崖边。他侧头望着他,温声问道:“莹雪,为何坐在这里发呆?”
莹雪没有看他,只看天空中那轮皎洁圆月。他轻轻一笑,艳红的唇角在月夜下逸起一丝迷人的阴影:“邵奕老头,你没长眼睛么?我在赏月,你却说我在发呆?”他语速慵懒,手一伸,从身边阴影中拎起一小壶酒来,对着邵奕摇了摇:“月下一壶酒,弹剑对夜歌。如此风雅之事却给你说成是在发呆,你也忒地没品了罢……”他说着低了低头,在发影之中笑得越发地灿烂迷人:“老头,要喝一点儿么?”
邵奕眨眨眼睛,笑道:“好啊,明月美景,正应该有酒相陪。一个人喝酒很闷,我来陪你。”
莹雪嗯了声,低着头,身子向他这边靠了靠。二人手臂抵着手臂,月夜之中,在一道其下深不见底的峭壁边紧靠而坐。莹雪并没有向邵奕递酒,邵奕也没有问他要。二人只这样对月坐着,不发一言。邵奕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医王谷内见到莹雪时,便是在一道类似于这样的崖边,那时莹雪留给他的也是一道瘦小而寂寥的落寞背影,一如刚才那般。
那时他也请他喝酒,二人喝了很多杯后莹雪说他想醉了,但却不明白为何总是喝不醉。邵奕便告诉莹雪说,其实你已醉了,只是你不肯承认而已。然后莹雪便笑了起来,从此以后,总是要邵奕陪他喝酒。
邵奕已见过多种面貌的莹雪,他相信每个面貌的莹雪都是真实的他。他爱嬉笑胡闹,热爱惹是生非,但却在有些时候,身边没有一个能懂他的人。
感到莹雪靠着自己的胳膊软了软,邵奕低头一望,轻声道:“累了?靠在我这里歇息一下罢。”
莹雪没有说话,却真的身子一靠,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邵奕肩头。邵奕温柔一笑,长手一伸,又将他向怀中揽了揽。“今晚夜色优美。”邵奕望着天道:“如此在这里坐上一夜,也是不错。”
“不错?”莹雪在邵奕怀中低着头,声音很小很小:“你这样在夜风中坐上一夜,明早便成僵尸,有什么不错一说?你这人么,狡猾又奸诈,没想到也有好心肠的时候。”
“我心肠一向很好。”邵奕目光下移,明亮的月光下正看到莹雪肩胛下方外衣有一片自内透出的隐隐血迹,“你想赏月,怎能无人相陪?”
莹雪身子一动,抖着肩膀嘿嘿地笑了起来:“我需要有人陪么?我若是自己一人没有你们来烦,便是比什么都好。”
“是么?”邵奕看着那块血迹,红渍从衣服内里透出,应是早已干涸,不再出血。这伤不知是几天前的,也不知他自己一人,到底在这里坐了多久。
邵奕又将他的身子揽了揽,让他将全部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不急不缓道:“那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想要人陪时将我当作块石头,也是不错。”
莹雪“哦”了声,低低地道:“石头大人,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么多天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邵奕仿佛此时才想起这件事,眨眼看着他道:“啊,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
“我么,去找美女了。”莹雪闭上了眼睛,翘着嘴角道:“山下美女很多,美女加上美酒,到处都是好玩的。我发现我不应窝在这里,成天想着怎么帮杀手楼,其实反倒是害了他们。”
“可是你做得很好啊。”邵奕微笑地道:“他们都需要你的帮忙不是?没有你,让你那位心地善良的干爹如何守好这总受觊觎的杀手楼?”
莹雪不语,闭着眼安静了会儿,半晌又缓缓地笑着道:“没有我,他们会很惨,但我有时候经常在想,可能有了我,他们才会更加凄惨。”
他顿了顿,又懒懒地接着道:“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从小到大,我总是在想这个问题。”
邵奕轻轻地“嗯”了声,低头温柔地问道:“那都这么久了,你想到答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