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年十一月十二发三三:天气异常寒冷,全身心均如同被寒气压缩,越来越小。独守楼房中,多多少少有些和前年在井冈山上时节情形相同。也如同廿九年前,在沅水中部,乘小小桃源划子,放乎中流,听水声汩汩,听时间消逝,时间也因之格外见得缓慢异常。详情见《湘行集》中的《湘行书简》。饭后许久,腹中还在哽着,却只能等待到时下楼吃饭,即此可以想见无聊到何等情况。于此更容易体会到“居必近市”意义。这里楼上不仅仅离开市面极远,离开一切都似乎也极远!我已写了五个提案草稿,好一回来即可誊清送出。
生命真正是种离奇的东西,每个人都不相同,取舍相差极远。有的表面身份即或相同,事实上一到思索和行动时,即判然分别,泾渭自见。即或同是一人,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不同气候、不同温度,甚至于不同光线下,也会完全不相同。在家中时,总像是只一晃晃即一星期天。每天总像是时间在忙匆匆的行进中,一会会即到了天黑。时间总像不够用。这里时间便特别长了,等黄昏、盼黄昏,也好不容易!从窗口外望景界虽十分开阔,并且绿树如云,大几里连成一片,经常且有火车过路,远处留下一起白烟,在空中慢慢扩散。当画景看倒极像赵松雪或赵大年南方烟雨景子画卷,细致而柔静,秀气清润。从绿云中高矗的烈士塔,和一枝白玉笔一般,介然独立,也不俗气。但目下一切存在却仿佛各自孤立,不相粘附,找不出什么彼此关联意义。一切都似乎在寒气中被冻结住。使人回想起二千年前,同样的阴沉沉天气,贾谊以三十来岁的盛年,作为长沙王师傅,在郊外楚国废毁的祠堂庙宇间徘徊瞻眺,低低讽咏楚辞,听萧萧风声,吹送本地人举行祭祀歌舞娱神节目中远远送来的笙竽歌呼声。生当明时而去帝乡万里,阴雨中迎接黄昏,回到他的长沙王傅所住小屋中时,他的无聊应当是一种什么情景!再想想屈原,楚国当时政权正在分解中,军事上一再挫败于秦,个人则因高瞻远瞩,转而失去楚王的尊重,更受小人谗毁失去信任,而朝政却为三五弄臣佞人掌握,眼见到一切将陷于不可收拾,还是无可如何。就在这种雾雨沉沉秋冬间,终于被放逐出国,收拾行李,搭上一叶小舟,直放常德,转赴沅水上游。坐的也许正像我廿九年前上行那种小小“桃源划子”。身上虽还有一口袋楚国特制的黄金“郢锾”,和一把价值千金的“玉具剑”。两担竹简书,和一挑行李。行李中且有个竹篾编的极其精细的文具匣子,内中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可以供他随意写点什么。在朝时亲手编的楚国宪法,也早已用白绢书写成十卷,裹成大卷,搁在身边。自己的许多抒情感世作品,也同样分别誊写成卷,随手取来作了些校定,改动了几个错字。船在两岸绿雾苍茫中行进,想到国家的种种,听到看到岸上的祝神歌呼和火燎,他觉得好无聊!……我如再深入些些,把两人本传来作些理会,在这个情形中的必然和当然,以及在那个历史环境中的必然与当然,小妈妈,一定会写得出两个极其出色的新屈贾故事!我懂得到在这个气候下背景形成的调子应当是什么,加上从二人身世和文章中去简练揣摩,写出来一定会情感充沛,有声有色。不会像×老写《××》那么带刻板做作气。因为写这类人事实上比写翠翠、贵生还容易得多!可以从各方面去体会,去刻画,去布局润色,而作得十分准确生动。只要另一时,把我放到一个陌生地方去,如像沅陵或别的家乡大河边一个单独住处,去住三个月,由于寂寞,我会写得出好多好多这种动人东西!脑子奇怪处也就在此。我经常在什么书本上欢喜题上“人生可悯”,也正是这个意思。我深深懂得脑子里近于自小具有的想象力和后来卅年运用文字成为习惯的另一种能力,一到某种寂寞环境中,即可以(也必然会)在不甚费力情形中,作成种种结合,组织成种种幻想的或写实的故事。不论是纯粹幻想或平凡真实,都可望作得异常生动感人。由于我懂得如何即可感人!在三五千字造成一种人事画面,总会从改来改去作得完完整整的,骨肉灵魂一应俱全!这是一种天赋或官能上的敏感,也是一种长时期坚强固持的客观反复学习。两者的结合,却又和“寂寞”关系异常密切。酿酒也得一定温度,而且安静不扰乱,才逐渐成熟!生活实际对于一切的隔离,也可以说由于机能上补偿的需要,便可帮助养成一种深一层的“想象力”和“理解力”,文字若又能加以适当的概括,即可熔铸成种种有声有色的人生。凡最好的诗歌,最好的音乐,最具感染力的好画,来源几几乎完全相同,不同处只不过是它的结合成形的方式和材料安排而已。相反的一个动力,即如懂画的布局敷色,懂音乐的节奏美,懂其他许许多多不相干的(在你看来以为不相干的)什么事事物物常识常语,却又能共同促进那个先天的敏感禀赋,和后天获得的文字运用组合,在意想不到启发中,形成许多结构新巧感人灵魂的大小篇章。特别重要即是在相同人物相同故事中,却写得出格外生动神奇的故事。安徒生在童话写作中,已为我们作出了榜样。我的试验也有过一定结果,还未完全成熟,便凋萎了。如照目下训练培养方法,短篇作者所能达到的境界,大致不会是这种结果的。方法有问题。正和林师母说的浙江东阳火腿,新旧制法不同,所得结果必然不同。旧的方法似乎不怎么合符艺术科学(因为好的作品决不是从文学概论或小说作法而来),可是用得其法,不仅色香味美,而且经久不坏。一经百货公司从规格出发统一制作后,东阳火腿表面上一切如旧,产量并且大有增加,但是上市供应时,大家都觉得不好吃,味道咸咸的,瘦肉成柴,贴骨处易走油泛黄,不经久。如今有关火腿问题虽然情形已明白,旧作法有独到处,但是由于新的习惯,上市的或待上市的,还是生产那种“咸肉”似的火腿,为既成局势。事实上不能说是东阳火腿!制法不同哪能有原来风味?小说呢,没有会想到重新用老方法试试看的。
小妈妈,这就是我说的你能“看小说”,收信人张兆和当时在《人民文学》杂志社小说组任编辑。可不大懂“写小说”的原因。你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写好小说除人事外还要什么作料,以及使用作料混合作料的过程、火候、温度、时间、环境……写批评的人事实上且更加无知。
你很懂得我的好处,和懂得火腿或别的一样,懂的是“成品”。至于成品是怎么来的,作料如何选择配备,实在不大懂,不好懂。写作中实在大有辛酸!一个优秀作者在某些方面和个精密机器差不多。制造出一具灵敏机器,很不容易。花钱再多,并给以各种物质条件,精神鼓励,成就还是有限。要的是另外种种。制作、成功是在千百回失败经验中,才会得出一点点有用结果的。但是接收这种不费半文钱的机器,若不善于使用,不善于保护,毁坏却十分容易。一经毁坏,修复也就相当困难。特别是这种精细复杂机器,一经改装作别的使用后,修复就更加困难了。听个工人说,“一架机器也有机器的脾气”,何况是一个有性格的人?人的“共性”容易理解,也易于运用,人的“特性”却并不易用公式去衡量。人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机器,简化他纳入范围容易,就其所长充分加以利用,却不容易。利用还得从理解作起!
天夜后,从高处下望,第一次发现公园里一大片灯光,和星海一样。真是一种奇观。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天老是落毛毛雨。已到了落这种雨的季节。早知如此,倒是提早回来或同过武汉看看为得计。
桂林一行可能有十来首七绝诗可写,想试试变更一种写法,杜甫陆游法,或许有点新意。写山水诗易千篇一律,因为前人言之已多。七绝一引典故,又铺不开,且难于索解,要有点味,语意不尽才可望有新的印象。将试试看。已试成一半,有比上井冈好的,也有不如的。只怕回来大会一开,所有诗情通通冲出九霄云外。
居然夜下来了,多多少少回复到廿九年前在小船上桐油灯下为你写信心情。只是当时身边不远是三个老少船夫,船却停靠在乱石堆叠的寒江边,岸上只一二家小小茅棚。这种枯寂对于一个用头脑生活的人说来,是有意义的,有作用的,甚至于可说是不可少的。是一种真正消化人生的教育,正如同痛苦失望艰难困顿同样是一种吸取人生教育,对于一个从事写作的人说来,可以由之懂得“人生”二字,懂得什么叫作“枯寂”和“艰辛”,以及其他许多许多事情。如今困守在这个楼上,四围是白净的墙壁,所得实在不多。这么住下去,延长到三个月,若不是发狂,即将是一种完全的改造。神经系统的活动方式也会完全变更过来!最少一天将可以为你写一封长及万言,胡说八道,美妙绝伦的信!或者还可写成许许多多极短的故事,完全自成一格!
不知是否真有此种可能,即有意把自己和一切隔绝起来一定时期,试试能否恢复我的写作能力。也许会有这种可能的。现在唯一不放心处,即心脏偶然的故障,在一种和其他隔绝环境中时,将无可补救。由于不用脑想具体问题,头重已减至极小程度。
我到博物馆看了几天文物,外室看了内室看,楼上看了楼顶看,只差不曾爬进坟里去看。但已近于这样子作了。因为每天必从一具高及一丈的大型西汉棺槨前走过,上楼时,又必需从两具完完整整战国贵族骸骨边前通过。而到得库藏室时,便简直如被由商到明三千年无数座古坟包围了。看了好多有用东西,对于总的认识是十分有益的。有几点过去推测,全被新接触的出土古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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