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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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朱集-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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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爹爹来到灶房了,要她到隔邻院子王干爹家去借历书,她不做声,就走到王家去。王家先生是教书的秀才,先生娘是瘫子,终日坐到房中大木椅中,椅子象桶,这先生娘就在桶中过日子,得先生服侍,倒养得肥胖异常。三翠来了,先到先生娘身边去。    
    “干妈,过午了?”    
    “翠翠,谢你昨天的粑粑。”    
    “还要不要?那边屋里多咧多,会放坏。”    
    “你爹不出门?”    
    “通通不出门。”    
    “翠翠,你胖了,高了,象大姑娘了。”    
    她笑,想起别的事。    
    “年货全了没有?”    
    “爹爹进城买全了。有大红曲鱼,干妈,可以到我那里过年去。”    
    “这里也有大鱼,村里学生送的。”    
    “你苗哥?”    
    “他呀,他——”    
    “爹爹?”    
    “他要我来借历书。”    
    “做什么?是不是烧年纸?”    
    “我不知道。”    
    “这几天接媳妇的真多。(这瘫婆子又想了一会。)翠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七月间满的。干妈为我做到生日,又忘了!”    
    “进十五了,你象个大姑娘了。”    
    说到这话,三翠脸有点发烧。她不做声,因为谈到这些事上时照例小女子是无分的,就改口问:“干妈,历书在不在?”    
    “你同干爹说去。”    
    她就到教书处厢下去,站到窗下,从窗子内望先生。    
    先生在教《诗经》说“关关雎鸠”,解释那些书上的字义。三翠不即进去,她站在廊下看坪中的雪,雪上有喜鹊足迹。喜鹊还在树上未飞去,不喳喳的叫,只咯咯的象老人咳嗽。喜鹊叫有喜。今天似乎是喜事了,她心中打量这事,然而看不出喜不喜来。    
    先生过一会,看出窗下的人影了,在里面问:“是谁呀?”    
    “我。三翠。”    
    “三,你来干吗?”    
    “问干爹借历书看日子。”    
    “看什么日子?”    
    “我不知道。”    
    “莫非是看你苗哥做喜事的日子。”    
    她有点发急了。“干爹,历书有不有?”    
    “你拿去。”    
    她这才进来,进到书房,接历书。一眼望去,一些小鬼圆眼睛都望到自己,接了历书走出门,她轻轻的呸了一口。把历书得到,她仍然到瘫子处去。    
    “干妈,外面好雪?”    
    “我从这里也看得到,早上开窗,全白哩。”    
    “可不是。一个天下全白了。……”    
    远处又吹唢呐了。又是一个新娘子。她在这声音上出了神。唢呐的声音,瘫子也听到了,瘫子笑。    
    “干妈你笑什么?”    
    “你真象大人了,你爹怎么不——”    
    她不听。借故事忙,忙到连这一句话也听不完,匆匆的跑了。跑出门就跌在雪里。瘫子听到滑倒的声音,在房里问:    
    “翠翠,你跌了?忙什么?”    
    她站起掸身上的雪,不答应,走了。    
    过了十四天,距过年还有七天,那在牛栏上睡觉打呼的人,已经分派与三翠同床,从此在三翠身边打呼了。三翠作了人的妻,尽着妻的义务,初初象是多了一些事情,稍稍不习惯,到过年以后,一切也就完全习惯了。    
    她仍然在众人称赞中做着一个妇人应做的事。把日子过了一年。在十五岁上她就养了一个儿子,为爹爹添了一个孙,让丈夫得了父亲的名分。当母亲的事加在身上时,她仍然是这一家人的媳妇,成天做着各样事情的。人家称赞她各样能干,就是在生育儿子一事上也可敬服,她只有笑。她的良善并不是为谁奖励而生的。日子过去了,她并不会变。    
    但是,时代变了。


第四部分 媚金,豹子与那羊第24节 一个女人(3)

    因为地方的变动,种田的不能安分的种田,爹爹一死,作丈夫的随了人出外县当兵去了。在家中依傍了瘫子干妈生活的三翠,把儿子养大到两岁,人还是同样的善良,有值得人欢喜的好处在。虽身世遭逢,在一个平常人看来已极其不幸,但她那圆圆的脸,一在孩子面前仍然是同小孩子一样发笑。生活的萧条不能使这人成为另一种人,她才十八岁!    
    又是冬天。教书的厢房已从十个学生减到四个了,秀才先生所讲的还是“关关雎鸠”一章。各处仍然是乘年底用花轿接新娘子,吹着唢呐打着铜锣来来去去。天是想落雪还不曾落雪的阴天。有水的地方已结了薄冰,无论如何快要落雪了。    
    三翠抱了孩子,从干妈房中出来,站在窗下听讲书。她望到屋后那曾有喜鹊作巢的脱枝大刺桐树上的枝干。时正有唢呐声音从门前过身,她就追出门去看花轿,逗小孩子玩,小孩见了花轿就嚷“嫁娘嫁娘”。她也顺到孩子口气喊。到后,回到院中,天上飞雪了,小孩又嚷雪。她也嚷雪。天是落雪了,到明天,雪落满了地,这院子便将同四年前一个样子了。    
    抱小孩抱进屋,到了干妈身边。    
    “干妈,落雪了,大得很。”    
    “已经落了吗?”    
    “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现在正落着。”    
    因为干妈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床上,去开窗子。开了窗,干妈不单是看到了落雪的情形,也听到唢呐了。    
    “这样天冷,还有人接媳妇。”    
    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    
    干妈又说:“翠翠,过十五年,你毛毛又可以接媳妇了。”翠翠就笑。十五年,并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这妇人所以笑了。说这话的干妈,是也并不想到十五年以后自己还活在世界上没有的。因为雪落了,想开窗,又因为有风,瘫子怕风。    
    “你把窗户关了,风大。”    
    照干妈意思,她又去把窗子关上。小孩这时闹起来了,就忙过去把小孩抱起。    
    “孩子饿了?”    
    “不。喂过奶了。他要睡。”    
    “你让他睡睡。”    
    “他又不愿意睡。”    
    小孩子哭,大声了,似乎有冤屈在胸中。    
    “你哭什么?小毛,再哭,猫儿来了。”    
    作母亲的抱了孩子,解衣露出奶头来喂奶,孩子得了奶,吮奶声音如猫吃东西。    
    “干妈,落了雪,明天我们可做冻豆腐了。”    
    “我想明天好做点豆豉。”    
    “我会做。今年我们腊肉太淡了,前天煮那个不行。”前天煮腊肉,是上坟,所以又接着说道:“爹爹在时腊肉总爱咸。他欢喜盐重的,昨天那个他还吃不上口!”    
    “可惜他看不到毛毛了。”    
    三翠不答,稍过,又说道:“野鸡今年真多,我上日子打坟前过身,飞起来四只,咯咯咯叫,若是爹爹在,有野鸡肉吃了。”    
    “苗子也欢喜这些。”    
    “他只欢喜打毛兔。”    
    “你们那枪为什么不卖给团上?”    
    “我不卖它。放到那里,几时要几时可用。”    
    “恐怕将来查出要罚,他们说过不许收这东西。我听你干爹说过。”    
    “他们要就让他们拿去,那值什么钱。”    
    “听说值好几十!”    
    “哪里,那是说九子枪!我们的抓子,二十吊钱不值的。”    
    “我听人说机关枪值一千。一杆枪二十只牛还换不到手。军队中有这东西。”    
    “苗子在军队里总看见过。”    
    “苗子月里都没有信!”    
    “开差到××去了,信要四十天,前回说起过。”    
    这时,孩子已安静了,睡眠了,她们的说话声也轻了。    
    “过年了,怎么没有信来。苗子是做官了,应当……(门前有接亲人过身,放了一炮,孩子被惊醒,又哭了。)少爷,莫哭了。你爹带银子回来了。银子呀,金子呀,宝贝呀,莫哭,哭了老虎咬你!”    
    作母亲的也哄着。“乖,莫哭。看雪。落雪了。接嫁娘,吹唢呐,呜呜喇,呜呜喇。打铜锣;铛,团!铛,团!看喔,看喔,看我宝宝也要接一个小嫁娘喔!呜呜喇。呜呜喇。铛,团!铛,团!”    
    小孩仍然哭着,这时是吃奶也不行了。    
    “莫非吹了风,着凉了。”    
    听干妈说,就忙用手摸那孩子的头,吮那小手,且抱了孩子满房打圈,使小孩子如坐船。还是哭。就又抱到门边亮处去。    
    “喔,要看雪呀!喔,要吹风呀!婆婆说怕风吹坏你。吹不坏的。要出去吗?是,就出去!听,宝宝,呜呜喇,……”    
    她于是又把孩子抱出院中去。下台阶,稍稍的闪了身子一下,她想起上前年在雪中跌了一跤的事情了,那时干妈在房中问的话她也记起来了。她如何跑也记起来了。她就站着让雪在头上落,孩子头上也有了雪。    
    再过两年。    
    出门的人没有消息。儿子四岁。干爹死了,剩了瘫子干妈。她还是依傍在这干妈身旁过日子。因了她的照料,这瘫妇人似乎还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这事在别人看来,是一件功果还是一件罪孽,那还不可知的。    
    天保佑她,仍然是康健快乐。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欢喜的和气的脸。仍然能做事,处理一切,井井有条。儿子长大了,不常须人照料了,她的期望,已从丈夫转到儿子方面了。儿子成了人才真是天保佑了这人。她在期望儿子长成的时间中,却并不想到一个儿子成人,母亲已如何上了年纪。    
    过去的是四年,时间似乎也并不很短促,人事方面所有的变动已足证明时间转移的可怕,然而她除了望日子飞快的过去,没有其他希望了。时间不留情不犹豫的过去,一些新的有力的打击,一些不可免的惶恐,一些天灾人祸,抵挡也不是容易事。然而因为一个属于别人幸福的估计,她无法自私,愿意自己变成无用而儿子却成伟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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