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特例,从来未有的“旷典”。乾隆一“登基”,就发布一道谕旨,大意是说:子女就成尽孝,父母思儿(女)是天伦之常,不以尊卑而有别,各位皇子封王分府后,与其生母离别不能常见,甚伤伦理,故特许诸王将太妃迎回各府,以遂其孝养之私情。须知,这也是特例——也是不见于“则例”官书登载明文规定的。那么比太妃级位低得多的宫女嫔侍,也曾特许回家一聚,是完全可能的,岂能一概拿“官书”来反掉?
曹雪芹家确实经历过这类的特殊场面,那是一种极不寻常的荣耀之事。雪芹十三岁的那一年,深切地感受了一番意外欢欣的情景和意味。
正是由于这一重大原因,他才把乾隆改元这一整年的家庭生活,写入了小说,花了从第十八回一直到第五十四回这么长的历程,这么多的篇幅!
这一年,对雪芹而言,是难忘的一年。这一年有一个极奇巧的标志:四月二十六日又恰逢芒种节,这正是他十三岁的生辰——他过第一个生日就是芒种节!
这是一个极鲜明而又确切不移的历史标记。他把这件事写成了一回书。
从乾隆改元到乾隆四年,雪芹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正是他逐渐成长的重要岁月,赶上了这几年的崭新气氛的太平盛世。这盛世新风使他得到了两大方面的进展:一是更加迷陷在歌场舞榭的赏艺寻欢的放浪生活之中;二是更加开扩了自己的“杂学”天地。
由于大表兄平郡王府里聘请了铮铮有名的谢济世做世子庆明的老师,雪芹初次有机会听到一位学者的不入俗的讲论,使雪芹受益不浅,因为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没有观察分析的科学准确性是不行的。
然而,雪芹的天性更主要的还是一个诗人型的人物,他不满足于一个单纯的科学式学者,而谢毕竟不是诗人。于是雪芹还得自寻门路——他想到了祖姑傅家。
曹家事发以后,雪芹祖父一生的藏书,大部分都被雪芹的祖姑设法弄到而保存了下来。随着雪芹年龄的增大,他就想办法到傅家表叔昌龄处去求借书籍,自己用心研读。
在傅家,他惊喜地发现祖父的书籍都安然无恙,而且大部分都是十分名贵的版本。
雪芹借了许多唐宋以来的野史小说,随笔杂记之类的书,眼界大开。同时,还阅读了大量的古时的诗文名集。其中包括他祖父监刻的《全唐诗》。
最令雪芹欣喜若狂的是,一天他终于看到了祖父的《楝亭诗集》四大册,简直兴奋得通宵难眠。
对十三四岁的雪芹来讲,表叔的书房简直是丰富极了,三面的大书架、大书柜,高抵天花板,真是古语所说的“汗牛充栋”。打开书看时,首页上都有两方朱红的印记:一方是:“楝亭曹氏藏书”,一方是“敷槎氏昌龄藏书”;有的还多一方:“堇斋图书”的印。那书都纸如玉白,墨似漆亮,还有一种说不出名色来的幽香之气味,这令雪芹感到了“书香”这句话的真实境界。这书香,也有书架书橱的上等木料的香气,还有为了防蠹而放入的芸草的香气——这是一种华夏高级文化文明之香,堪以令人陶醉。
雪芹从祖父的诗句深深地理解了这位高品诗人的文笔之美和心灵之秀。这是多少先天、后天的优越条件把他培养成的?雪芹从此暗暗地自思自忖:应当继承祖父的家学与诗风,作一个不入时流俗派的真正诗人。
雪芹此时的决定,似乎比以前小时候的想法更深沉了些。他想:无论是《三国》写争雄斗胜的文武将相,还是《水浒》写逼上梁山的草寇英雄,如果剥掉了政治身份的外皮,就都是古人对于人材的赞美和咏叹,包括惋惜与悲愤。雪芹悟到:古人写小说都是为了人、人物、人材,为了他们的光彩与命运而留下的锦绣文章,感动着千古的读者。但是这些人物、人材是如何产生的呢?如何看待他们的价值?这可是需要自己从头思考、自出手眼的事。
因为雪芹早已立下了志愿——专写女子,而他所亲见亲闻的女子正如他最喜爱的海棠花一样,开得正美,可是不几日就必然沦为泥中的胭脂雪了。好花就是美人,她们飘落的命运令人难以理解,也无法排遣这极大的恨事。
于是雪芹认真想了一个主题:“千红一哭,万艳齐悲。”
这也就是祖父诗里说的“排荡万古愁”了——人、人材、人生、人的命运……这都是一个个等待他去解决的奥秘,这样的问题在他心中潮汐一般地起伏激荡。
他有一个独特的想法就是,天地之生人,不能全用那种死板机械的“两分法”去看待,不能用简单的好坏,贵贱,贫富……等观念去硬分死判。他仔细体会寻味,天地之生人生才生材,并不是那么样的,应该另有一番理论。
“情”的本身并不复杂难懂,就是人的感情。既然是人的感情,自然从人类为始,就具有此怀了。
曹雪芹认为“情”就是“人”、“我”关系的哲学大问题,即应当如何对待人的社会大问题。雪芹之所谓“大旨谈情”绝不是像一般的讲解者所描绘的,《红楼梦》只是为了写出一对少男少女“爱情悲剧”——婚姻被人破坏了,女的气愤而死,男的“看破”了人世的一切,出家做佛僧去了。如果仅仅是这样一种品级的小说,我们也就很难称之为“中国的最伟大的小说”,也就大无必要来研究介绍曹雪芹这位作家了。
雪芹首先对男女有特别的看法,认为女优男劣。他的“怪论”说道:“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他将男子(包括他自己)呼为“须眉浊物”。他能体察出女儿的心灵境界是一种“幽微灵秀地”,而其处境则是“无可奈何天”。
“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心胡涂。”
“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两个宝同号还要尊荣无对的呢!(男子们的)这等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嗽了口,才可说得。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
他写的这种书中之“两赋”的男孩子:“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又变了一个人。”
这已奇绝。更奇的是他竟然胆大包天地创出了“意淫”这个骇倒世人的词语与意念。
这个“意淫”命题的提出,是小说中掌管人间女儿命运的“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创造的。据仙姑解释“意淫”,那就是——“……'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度,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推断,推许)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吾不忍君独为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摘自《红楼梦》第五回
这段重要无比的新谈奇论,乃古今中外前所未有,可当“石破天惊”之誉!这说的是一个“情”字,一个人我的关系问题,一个古代中国妇女的命运问题。
曹雪芹勇敢地提出他自己的贵女贱男的理论。他处处以其“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去体贴女儿的处境与心境,深寄其同情、怜惜、感叹、赞美、亲近的情怀。然而这却被世俗之人认为是“色鬼淫魔”之下流子弟了。小说中的老祖母评议这样的孩子(贾宝玉)曾说:他专门喜欢在女儿群中厮混,也曾疑心是年龄大些了,渐渐懂得“人事”(两性之事)了,谁知暗中仔细察验他的行为,却又与此无干。因此甚以为奇,结论竟是这个男孩子也许会是错投了胎——原本是个女儿,误“托生”了一个男孩的躯壳。
这正是一般常人常理所难理解的人物的“怪僻邪谬”。雪芹自己借了“警幻仙姑”之口,而评他自己的这种言行,说成是“千古第一淫人”!这就是雪芹“大旨谈情”的真正本旨了。
雪芹从少小时就是“愚顽怕读文章”的——当时“文章”特指科考制度的“八股文”。人人都要奉为“至宝”,模仿效颦。这对雪芹实在是一大杯“苦水”,可是非饮不可。但他对参加科考一事,心情却也是复杂矛盾,而非单一地厌弃与逃避。
一个说法是他考取了举人,即“乡试”一级的合格者(举人才可以去考进士,做高级官)。文献上的线索,说《红楼梦》的作者是“贤书”,是“孝廉”,就都是举人的别称。
但另一个说法是雪芹只系一名贡生,而未尝中举。贡生者,是由官方在未中举的“秀才”(是低级科名名称)中选拔出的人材而上报批准的一种特殊资格。
第一,他小时路经贡院和自家故居老宅时听说过祖上是供奉魁星,企望儿孙成名登第的——是为了给“奴籍”家世的人争光和改换门楣。他很能体会祖父的心情,觉得自已应该有所表现,对得起祖上的苦心,不该甘居“下流”。
第二,他是怀珍抱玉,大有才华的人,只要愿意去做,文章不会不出色,在考场中角胜争强,不会落人之后——那些早早考中的,却很多是庸才的侥幸者。
他为此也是心有不平的。由于这些缘故,他既厌恶科考,却又决意参加考试。只是令人遗憾的是他考过不止一次。最终结果是文章不为主考者所喜,故名落孙山了。因而,雪芹并没有走上科举成名的道路,他到临终也是一名“老贡生”。
正因为只是一名贡生,所以他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卑微之人,清代的书籍没有正面记载他的一生事迹。
雪芹长到十八岁,按规矩要到指定的地方去当差服役了。雪芹曾被派到一所雍正下令专为“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