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传 作者: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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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传 作者:周汝昌-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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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西山,广义的范围大极了,北京的西北是望不尽的层层峰峦,乃是太行山的余脉。狭义的,人们常说的西山,则指北京西郊离城最近的这一小层小山,也有数不清的小山峰,各有一个美好的名称。香山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有万华山、寿安山一带,大约就是雪芹最后落居的一个幽僻的地点。
  他这个住处,早不可确指,我们只知道:他的友人称之为山村,秋天则成为“黄叶村”。一条小“巷”——或者竟是指的一条小山径曲曲弯弯,很费力才找到他的小房子,四周围长满了蓬蒿野草,高得像要把房屋掩起来。门前是一片野水,出门一望,就是近在眉睫的碧水青山。环境是美的,可是那小房的破陋,让来访的友人为之叹息难过。雪芹自己也说是“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屋子是用草木对对付付搭架的,起码的家具也没有,那种贫困的情境,城里的人难以想象。虽然环境清苦,有一段时间的生活倒是颇为平静适意的。
  那时候,西郊的寺庙多极了,号称“七百寺”或者还多,雪芹自小与庙有缘,喜欢寺院中的艺术境界,也有高僧奇士,借了佛门而隐遁在寂寞的山林深处。他闲来常常到这种地方去寻找画境诗材与玄谈哲理的禅侣。
  这一带有一个地方是他最喜欢的去处:樱桃沟。这只是距离香山不远的一条小峡谷,就是著名的唐代古刹卧佛寺的西侧,然而却是人踪罕到的一处奇境。这地方有一处泉眼,潺潺不绝,土人俗话叫它做“水紧头儿”,即泉水的最初发源处,后来文人则写作“水源头”了。谷的俗称就叫“山沟”,因谷内有数百株樱树,花开时灿若明霞一般美丽,所以就名为“樱桃沟”,谷中成片的竹林和各种古树,地上则布满了无数的奇岩怪石,以致那路径极为难走——竟有“跌死猫”这种有趣而诙谐的俗名。所以肯来玩赏的人极少。入谷以后,浓荫翠覆,百鸟交鸣,真是一种人间的仙境。
  这个地方的美,可以引用明末刘侗所著《帝京景物略》卷六(西山,上)《水尽头》条说:观音石阁而西,皆溪,溪皆泉之委;皆石,石皆壁之馀。其南岸:皆竹,竹皆溪周而石倚之。燕(北京地区)故难竹;至此,林林亩亩;竹,丈始枝;笋,又犹箨;竹粉生于节,笋梢出于林,根鞭出于篱,孙大于母(按竹根横行,为鞭,鞭末端又派生小竹,名为孙竹)。
  过隆教寺而又西,闻泉声;泉流长而声短焉:下流平也。花者,渠泉而役乎花;竹渠泉而役乎竹:不暇声也。花竹未役,泉矣;石隙乱流,众声澌澌,人踏石过,水珠渐衣,小鱼折折石缝,单间跫音则伏于苴,于沙。杂花水藻,山僧园叟不能名之……。
  这一地方的风景,竹林和泉溪乃是两大特色。接着写春花之盛,秋叶(柿叶)之美,明朝诗人的题咏,如黄耳鼎:“鳞鳞柿辉光,实叶丹相属……每泉分一枝,为竹万竿绿。”如第学曾:“柿林影,竹圃声琅轩。”如李元弘:“得水竹光争日好,矜秋柿粉饱霜红。”皆可作为真实写照。
  雪芹是喜欢这种山村的幽美之境的,但是贫苦之况,却也是不易忍受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他对自己原是个“浑身矛盾”的人,非常清楚。他的好友敦家弟兄了解他,说他是“举家食粥酒常赊”,“日望西山餐暮霞”。这前一句用的是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709…785)的典故,他穷得没米,全家已经多日只喝稀粥了——中国南方一般是以米为主食,米够吃时是蒸干饭,只有穷极了才喝“稀的”。后一句是借用道爱炼气功的用语,比喻雪芹常常没有饭吃,只好眼望着西山“吸”那云霞之气——这说得极文雅有趣,实际却是苦得很的景况。
  雪芹这时以何为生?开小酒店已经是成为过去的事了,此时他的收入有两个来源:一个卖画,一个是当村塾的老师,教一些村童们念书认字。做塾师通常叫做“教馆”。雪芹在城内做西宾,大约也与此有关,是做先生教书,而不是管案牍的相公。还有传说他在外县教过馆——那么他到山村里,仍然借教馆勉维生活,是极有可能的。村塾的先生待遇极低,民间常常流传着一些名人未“发迹”时做馆师的那种可怜的寒酸境况,人们常拿这题材当启发的材料。
  雪芹之友说他是“司业青钱留客醉”,意思是借诗圣杜甫的诗句来比喻雪芹留客人吃饭时,只有借苏司业(苏涣)那样的可怜几个铜钱来待客。这“司业”原是国子监的官名,在此也许就是馆师的借抄了。雪芹画得一笔好画,因此画几张画卖些钱。友人又说他“卖画钱来会酒家”,就是指他没钱时向酒铺赊酒喝,等卖了画,再一起还一笔积下的酒债。
  穷困窘迫,一直紧紧跟随着雪芹,困扰他的神思才智。
  有一部模仿《红楼梦》的续书,写到了雪芹早先作书时的情景,竟然是他坐在炕上(炕是中国北方居室内砌成的一种土坯床,其下可通煤炭或烧柴的暖气),地下几个“小厮”(年轻的仆役或“助手”之类)围坐,耳听他口讲,手用笔录。
  这种“作书”的方式,听起来很离奇,似不合理,但在雪芹说来,有了人请他南酒烧鸭等美食,他兴致来了,就用口讲,像市井“说书”的艺人那样,是完全可能的。所以要用几个人记录,然后整理统一“定稿”——因此现存的抄本《石头记》中时常出现音讹的字,即汉字发音相同而实为另一个字的误写。这种情况如非由于听音记字,就很难解释了。当然,我们并不是说《石头记》全体或大部分是这样写成的,而是有若干部分、片段,确曾是这么记录成文的结果,它与作者本人亲自书写撰作的文字,有些差异的痕迹。
  这应该还算是他在“顺境”中的作品,至于他在逆境困境中,那种执笔为文的艰难与坎坷,那就更非今日所能想象。这会造成他书中的残缺、断落、文字风格微显不同、情节偶失平衡照应等细小遗憾。对这些,以往的评者不止一次“质疑”、“摘误”,那正是他们丝毫不了解雪芹的书,是在怎样的境况下写出的,不能体会雪芹写作时一身所承担的沉重的负荷与多层的矛盾,有些地方甚至是在贫病焦愁,饥寒交迫下写出的。
  乾隆二十四年(1759)的秋冬之际,雪芹与脂砚的生活中发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变化:二人远离了。雪芹有事要往江南去。雪芹既走之后,脂砚独自经营家和书稿的事,倍感任重而力孤。但她以很大的毅力,开始了第四次整抄《石头记》的工作,并且从这次为始,在她的朱色的批语字迹中,出现了年月记录和署名的创例。在这次工作中,她连带也整理她历年写下的批语,有的删省了,有的文字上作了细小的润色,有些旧年的批语,她也在修改后附记了年月与署名。她借着批点书稿的形式,有时与读者讲话,有时与书中人物(她所熟悉的故人们)“叙旧”,有时与作者“交谈”;有时兴致很高,诙谐幽默;但更多的时候是悲感思念,她的许多批语与书稿一样,是“滴泪为墨,研血成字”的。寒闺冬夜孤独寂寞的脂砚,克服着重重的困难,辛苦不倦地为《石头记》尽她的一切心力。可还没有一个画家肯为她画一幅“冬夜批《石头记》真图”:一支红烛,一位中年的八旗装束的妇女,端坐窗前,执笔而沉思,而悲喜交织……窗外的朔风正摇撼着老树的高枝……。
  乾隆十四年的冬天,横贯中国大地的扬子江,水从数千里外而来,日日夜夜不息地流向东海。江上帆樯无数,都是来往的舟船,载着流落远行的诗人游子和追名逐利的俗吏卑商。在江北岸的瓜洲古渡头,忽然有人发现了雪芹的身影。
  雪芹从五岁上离开江宁,渡江北上,这是他三十年后重来了。面对着长江的逝水,不禁又想起大诗人苏东坡的名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不错,大江的碧涛,正在淘荡着古今的俊才奇士——包括雪芹自己,也包括着他书中的那些非凡的少女。
  不巧,冬来得早,一场风雪,冻封了江,这是不多见的天气,渡船停摆了。雪芹正感无奈何,岸边一家李姓老人见他徘徊愁闷之色,便很热情地邀他到家暂息。老人一家的宽厚慷慨,使雪芹非常感动。叨扰了二三日,相处得越发亲密起来。不久,气暖江南,雪芹要走了,转觉依依不舍。他问老人,有纸笔吗?老人捧出文房四宝,雪芹挽袖提笔在手,只听唰唰微响,不一时,一幅《天官图》展现纸上。老人惊呆了,半响说:“我见先生风骨不凡,定非俗士——果然是位大才!”雪芹说:“没有可以报谢的,我画天官,给老人家赐福吧。”宾主作别,雪芹收拾过江去了。
  这幅画,据镇江李氏后人说,保存到很近的年代,可惜目下怎么也找不见了。
  此番雪芹渡江何事?因何而来的呢?原来他因友人之荐,为两江总督尹继善礼聘,到江宁做他的西宾幕客。“两江”是指“江南”、“江西”两大省区,是全国重要的财赋之地,总督乃是本区的最高长官,友位甚重。
  尹继善初到南京,曹家正好刚已北返;不过他的总督衙院,就与曹家“老宅”相邻,自己又兼着两淮盐政,也是做着和楝亭一样的官。在南京一住,才日益体会到曹家祖孙数辈,历时六七十年之久,在江南一带的深得人心,远非一般俗常仕宦可比,而他家在文学事业方面的成就与影响深远,尤为大出原来的想象之外。尹继善对曹寅,本已入所心慕,至此,宦地相同,官职联属,自己也十分喜爱诗文书史,于是有意无意之间,都在学步楝亭,也作东南半壁的风雅主持。在这种心情之下,尹继善自然留意于访询曹家的现况,子孙的下落。
  中进士以前,尹继善曾在怡亲王府做过记室;后来曹钍怯赫挥脞酢罢湛础钡摹R躺圃缒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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