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家弟兄的诗所说的“燕市哭歌悲遇合”包含着这种难言的悲剧性事故。
乾隆十年,皇帝再次晋封了一些妃、嫔,并定出新典制:皇贵妃、贵妃的仪仗之内原用红缎,现改用金黄色缎。其次一级的妃、嫔等原无制,今添用红缎。
雪芹在他的小说第十八回中,写贾元妃归省,仪仗中正有“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这足以说明:他写到这回书时,已在乾隆十年之后,因为本年以前是无法预想这种制度的。
又如,乾隆二十年(1756),宣布将小公主在几岁时即指配与蒙古王公幼子。到二十四年,又申谕宗室王公之女儿皆须指配蒙古,不准私自婚配。这种满蒙“和亲”的规矩直接影响了雪芹小说原稿中后来写探春(宝玉的三妹,最有才干的少女)被指配与“外藩”去作王妃的情节事迹。
乾隆十三年(1748)十一月,平郡王福彭病故了。雪芹的这一门最重要的至亲的家运,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皇帝悼念福彭是他自幼的同学密友,特例为之“辍朝”(不办公)二日,并派大阿哥(皇长子)去代祭二次。福彭原是可以成为军政上首席地位的人才,可惜由于政治原因,中途蹉跌,以后便消沉起来了。
在他手下的记室(秘书)方观承,后来却成了十分重要的一位名臣能吏。福彭一死,平郡王府与雪芹家的关系自然就疏远了一步。
约十年之后,与福彭最要好的慎郡王胤禧也亡故了。他是康熙帝的第二十一子,是一位著名的宗室诗人与高人,专门喜欢结交寒素的读书人,毫无富贵尘俗之分。他早年与福彭都是极推重御史谢济世,也赏识过少小时的雪芹。他也就是小说里的“北静王”(胤禧无子嗣,乾隆将自己的第六子永容过继给他,作为他孙辈的承嗣人。雪芹借了“永容”的字形,造了“水溶”二字,用以代指胤禧)。
福彭的丧礼中,乾隆单单派遣大阿哥去代祭,也让人寻味。因为正是这一年,皇帝透露出他的诸皇子,特别是大阿哥、三阿哥异常“不孝”,行为不端——他们也正像他们的爷爷辈(康熙诸皇子)那样,已经在明争暗斗地图谋将来“继位”之事了。所以福彭生前与大阿哥的私人关系比别人密切。乾隆对福彭,后来有些变化,大约与此不无干系。
乾隆十九年——脂砚重评《石头记》的这年,天下无数的怡亲王祠,都悄悄地变成了关帝庙。这是一场戏剧性的政治措施。在雍正时大得褒宠的怡亲王,这时早已成了乾隆的“敌对”,因为他的儿子们曾要推翻他的统治。
同一年,继以前准许在京八旗汉军人出旗为民之后,又许各省驻防汉军人“自便”了。乾隆对汉姓人日益歧视的心理屡有表现。这年,他又惩治一个满洲人名叫世昌的,只因他喜欢作诗——效法汉人的风习,诗句内容时有牢骚之语,大加指责。因此,满洲人饮酒赋诗,都不敢公然显露,需要偷偷地避人而为之了。诗和酒,正是雪芹与友人的“性命”,但是已经成为最“不肖”的犯忌行径。
这些年来,各地已屡有饥民作乱的事情发生。到乾隆二十三四年间,天又大旱,皇帝又征求臣僚“进言”(改善政治)了。米价昂贵起来,百姓的生活出了麻烦。更有一事使雪芹苦恼的,就是因粮贵而不准造酒!对雪芹来说,少吃几口饭可忍,没有酒则万难忍受。正因酒不易得,一得必致狂饮过量。这无疑大大损坏了他的健康。
在艰难困苦中,不料“运气”忽然降临。
一个是乾隆帝重举南巡之典,这才使他获得南游的机会。一个是年届三十五岁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雪芹,终于因有才学被拔举为优贡生了。
乾隆平生有一志愿,是事事仿效祖父康熙。康熙帝曾六次南巡,成为空前的“盛典”,数十年后还流传于众口,像“说书”一样热闹。因此乾隆也要照办。
在二十二年正月出发开始南巡,三月间,巡至江宁。
江宁的行宫,就是当初的织造府——曹家的老宅。有趣的是,乾隆也学康熙那样去视察了织造机房。
到二十三年的九月,两江总督尹继善题奏,说是天下太平,年谷丰登,官民都“望幸”(盼帝驾再巡),请于次年再举南巡。这回没有马上答应,说是再推一年。但到次年,仍未实现,又推到二十五年。
由此可证明:雪芹由二十四年择日南下,正是因为江宁的尹继善又要经营接驾的大事,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而且上一次办理有欠妥之处,这次人们建议必须再请康熙年间经历过的内行人家来协助才好。
于是,有人想到了邀请大才的曹雪芹。可巧,雪芹也刚刚成了拔贡先生,有了一点儿“身份”,不免藉此良机,到南京去看看老地方,听听老故事。
这个时期,经过了康熙、雍正两期的积累,国力非常殷富。于是皇帝除了准备庆祝(包括南巡),还想出一个奇特的纪念方式:皇宫内苑的中海东岸,有一处建筑叫做紫光阁,把它重新修缮,要依照古代凌烟阁的故事,也把功臣的画像陈设在阁中。可是,古代凌烟阁的功臣只有十几位,现在决定要给一百位文武功臣画像,而且四壁还要有巨幅的战场的景象。这样一来,便生出了一项十分重大的任务:须到各地方各层次去寻访技艺精能的好画家。于是,功臣之首,
身为大学士,封为公爵的傅恒和他族内“明”字辈的人,便都想到曹雪芹身上来了。
雪芹自从江南走了一趟,他的诗才画艺之高,渐渐传于众口了,恰好他回京来了,皇家的如意馆(专门掌管宫内书画之事的机构)便马上搜访他的踪迹。
人踪罕到的山村一带,也不止一次有人来寻问他的名姓和地址。可是他住的地方十分荒僻,使得他们大费奔波之苦。连那“跌死猫”的樱桃沟,也不得不去踏探了好几次。
雪芹在内务府充当笔贴式、堂主事时,也曾有机会看到过紫光阁。他知道那是一个重要的所在,它和武事关系密切,上三旗侍卫较射,取武进士,赐宴外藩的王公,都在这儿。
紫光阁在西苑太液池旁。西苑就是紧对紫禁城西华门的皇家苑圃。雪芹记起,祖父(曹寅)诗集里有不少写西苑景色的诗,那时爷爷是常常什班夜宿于此的。苑中有丰泽园,就是康熙帝种育御田胭脂米的地方,这米赐给曹、李两家,也为李煦种了祸根(雍正追查);雪芹把此米也写进了红楼梦。丰泽园之西有春耦斋,是为皇帝学耕田而设的地方。由此斋循池之西岸往北走,就到了紫光阁。此阁建自明代,现又修葺一新了。
傅府里派的人终于找到了雪芹家。雪芹躲起来不接待他,烦一位老者替他看家待客。来的这个人假谦恭而真倨傲地向老者说明了来意,口里称着“公爷”(傅恒封为忠勇公)的美意,请曹二爷出山去宫里画谷象,画成之后,圣上是要赏给官职的,从此可以不再受这穷苦了。
那人头一次扑空了,第二次又来了。这回雪芹在家,接待他进来。听了再述来意和那套“恩赐”的话后,雪芹微微一笑说道:我刚写了一幅字,您抄回去替我回禀公爷吧。说毕取出一轴字幅,展开悬在墙上,看时,那字写得风流潇洒,上题一诗,道是——“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那人是个不通的人,看了不懂,只得抄写回去。傅恒家人们看了,不禁雷霆大怒,说:这个该杀头的,如此不识抬举,竟敢说出这种狂悖的话来!明儿绑了他来,让他去尝尝刑部狱的味儿!
后来脂砚等亲人知道了,无不替雪芹暗捏一把汗。大约有人说了好话:他不来,没这福分,就算了,何必为这么一个下流人费手脚。
因此,幸而没有遭到狂言招祸的大麻烦。这时,他已认识了一位也在郊外村中教馆的旗人张宜泉,二人有时互访倡和。张宜泉十分佩服雪芹的人品才艺,当他闻知这一回拒绝召聘的经过,他感而题诗相赠。那诗写道:
“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
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
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如难忘立本羞。
借问古人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
这第五六两句分用唐朝大诗人李白与大画家阎立本的典故:李白被召入皇宫,受到宠幸,作诗称赞了杨贵妃(中国的四大美女之一),她亲手调制一碗羹汤赏给李白。阎立本被召入宫为功臣画像时,在皇帝的命令威严下,匐匍于地上,辛苦备尝地画那些他不愿画的大人物们的肖像,他愤懑极了,回家告诫儿辈说:你们千万不可再学这种技艺,学得有过人的本领,只不过换来我这种耻辱!张宜泉的这话,正是曹雪芹心坎里的感慨。
稍后,敦家弟兄们也闻知此事,不禁拍案称奇,大家传为少有的新闻异事。因此,敦敏在雪芹画的一幅巨石之旁,题一七言绝句诗曰: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鬼垒时!”
“鬼垒”,通常写作“块垒”,比喻人心中有不平之事,郁结难消。如今敦敏都用石字偏旁,是特意关合画石的主题,也是把雪芹比作嶙峋的石头,十分巧妙。
到此,雪芹的傲骨,更是人人尽知,个个称异了——当然也引起了仇视者的更大嫉恨。雪芹对于这些“富儿”之门,是再也不想去叩了。
这一些首富极盛之家,在满洲贵族之中,恐怕是与文学艺术关系最疏远的人家了。雪芹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他拒绝“苑召”的傲骨令人起敬,可是正因为此故,紫光阁内没能保有雪芹的画幅,这却使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而不能不深抱遗憾。
正在这时,另一大府里也出现了一桩惹人注目的异事。乾隆皇帝忽然幸永璇府……
一日,乾隆帝忽到了永璇府,皇帝在他书房发现了一部小说叫做《石头记》,他事事都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