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另一大府里也出现了一桩惹人注目的异事。乾隆皇帝忽然幸永璇府……
一日,乾隆帝忽到了永璇府,皇帝在他书房发现了一部小说叫做《石头记》,他事事都要深入了解的,要弄清这是本什么书,于是不声不响,挟走了其中的一册,登舆回宫而去。
等到那家人回家,闻知此一大事,再发现《石头记》少了一册时,简直吓坏了!于是赶忙设法弄出一个“删削”的本子,上呈于皇帝。由此世上才出现了不完整的《石头记》抄本。
乾隆二十六年(1761)是雪芹生活处境比较稳定平妥的一年。这一年中可记的事,只有朋友的来往,诗篇的倡和,稍稍留下了一点痕迹。凡是和雪芹相交的人,没有不被他的魅力“迷”住的,有些日子不见,便想念得很了。敦家弟兄,更是这样。加之自从雪芹到山村,不同昔年都在城里,见面还不太难,如今则相距数十里之遥,不出城,真是空劳梦寐。敦家两兄弟有一天实在耐不住了,商量说:咱们还没见过芹二爷的新家是什么样子,趁着天气好,索性到西郊去看看他。
计议已定,二人须起个大早,雇了一辆骡车,出了阜成门(北京西面二门的座南一门),一口气奔到海淀。从畅春园往东,绕过一处大园子,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名叫陈府村(后来则写作“成府”,即在原燕京大学今北京大学新址的东门外),找到了内务府三旗包衣的营房(为御园服务当差的包衣住所),打听雪芹这个人的住处怎么走才找得着。大家都答不上来,最后一个年老的提供了一点线索,让他们去寻看。
从海淀再往香山脚下走,路还很远,天色也不早了,弟兄二人一面心里有些拿不定,怕找不着败兴而返,一面欣赏着西郊的风景之美,大自然的美加上人工的美——无数的御园、名园、名寺、红墙碧瓦、雕梁画栋,隐现在绿树长河之左右,真是画所不如。可是,雪芹不住在这种“画”里。渐渐人烟稀少了,西山越来越近在眉睫了。他们往冷僻的地方去找去问,费了好大的周折,终于来到了雪芹的门前。
敦敏敦诚生长在京城,第一次眼见这种地方的景象。雪芹住屋的那种简陋贫寒之状,是他们在城里穷人家也看不到的。二人不觉一阵难过,面显凄然之色。
雪芹迎出来,却朗爽地高声大笑说,今儿可真是贵人天降,怎么也想不到你们会来——难为你们怎么“摸”到这地方的?进屋看时,倒也别有一番意致:小窗糊着雪白的新纸,颇为明亮。墙上挂的是一把直垂的弦子(三弦竖弹乐器),一把斜着的宝剑,枣红的穗子显得十分潇洒。小桌上就是笔砚,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碟子——绘画的颜色和两个水壶,笔洗。
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桌上几上到处摆满了奇姿异态的石头,墙上贴着画的大石头,一个古装的人向着石头躬身施礼。
“芹二爷,”敦诚抢先说话了:“您真不愧是石头下凡,满屋子都是石友呀!”
这时恰好脂砚也来在这里,彼此见过了,各自悲喜交集,真是说不完诉不尽的话。他们的话题,包括着雪芹在南京的见闻感慨,目下北京的新闻怪事,一面畅叙衷肠,一面嘻笑怒骂,谈笑风生,无所顾忌——比在城里“自由”多了。
敦家弟兄早觉饿了,脂砚下厨做饭,雪芹去打酒,兴致高极了。
“芹二爷,您怎么就离了富家呢?”
“瞎,他家的先生,哪里是人当的?你不记得富良的老子说过,'我雇的这些先生都太不好,等我花钱买一个,准比这个强',您想给这种混帐人家当先生,还能是人?简直是'货'了!”
屋里的几个人一齐哄堂大笑。
“听说他们还给您加了罪款,下了逐客令,是吗?又是怎么回事,什么罪名?”
“什么罪名?——叫做'有文无行'。”
敦敏、敦诚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
“瞎,还不是那两件:一是说我写小说讲故事,这不是当先生该做的。二是我听见他们家待丫环们太狠毒,太不当人了,我想方设法地搭救了两个,逃出了火坑。她们后来偏要来谢我,也太多余。可就让主家知道了,就说我是安着邪心,勾引他家的使女!你说说,在这世界上,做点儿好事都是犯法的!”说毕,一声长叹。大家默然。
“芹二爷,我一想起您,就想起诗圣老杜给李白的那首诗,我只改两三个字,就移赠给您,最是恰切了!您听——'不见曹君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事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西山著书处,相约好归来。'您看如何?!”
雪芹一声拍案,把酒震洒了,一面起身大笑,拉住敦诚的手,“你改得好!真好!——可我怎比李太白?当不起,当不起!”
敦敏忽见雪芹腰间系着一块古玉佩,形极古雅,光莹可爱,便说道:“芹二爷果然不愧是世家,穷到这个份儿上,还有这么少见的古玉挂在身上呢!”雪芹笑道:“哪里哪里。我可难与城里那家贵公子相比,穷得饭都吃不上,桌上一个大绿玉盘盛东西,那玉润得像一汪水。洗脸是一个乌乌涂涂的旧盆,沉甸甸的压手。有一天他的老丫环高起兴来,打磨了一下,吓了一跳——原来是个金的!我拿什么比人家?这玉是去年在南京有人给的,他说受过先祖父的恩德,无可为报,送给我作个念心儿的。”
“南京还有人记得您们吧?”
“嗬——我原先也不知道我们曹家这号人值几文钱,可一到南京,传开了,几乎天天有人请我去吃酒,谈先祖时的事情。那真像'说书'一样!他们没想到还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子孙后代,倒把我当了宝贝,轮流着请。我倒省了饭钱盘缠。声气大了,也引起了别人的猜忌,我就住不下去了……”
大家伙儿听入了神。
雪芹太兴奋,酒也比平常加倍地痛饮起来。后来有些醉了,那狂放之形,惊人之语,越觉与往日不同。
大家担心他酒太过量了,劝住了他,让他内屋去卧憩,他不肯。
“芹二爷,您画人像是绝技,紫光阁的事,正可大展奇才,让世人一惊。怎么就不去?”
“我有那工夫画这群人的像?他们哪一个脸长得让我爱看,画上一笔?”
“听说是画一百人呢,这也可算是'百骏图'了,您画马还是拿手的活呀!”
“我什么都画,就只不画驴。什么'百骏图'?
我明儿画一张'百驴图'你们瞧,准比那些人好看些。”
又是一场哄堂大笑。
“芹二爷,你该罚,他们为国家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也不容易,您怎么能这样骂他们?我是要打抱不平的。”
“你说得是,我该罚,”满饮了一杯,“我也并不是真与他们有什么过不去。我只说,要捧谁,捧上天,别人都入地,都得当奴才。我当奴才还没当够?怎么又伺候他们?!骂两句,痛快痛快。况且那些人里头真有不像话的骄横欺人的,到处勒索地方钱财的,还干别的坏事,也要骂上一骂?!”
敦家弟兄听了都叹口气,说:“这就是您的脾气了,到处说话得罪人,怎么怨得人家恨,要整治您呢?”
这年的冬天,敦敏又来山村相访。虽然来过一回,山径毕竟不熟,加上难走。及至寻到门前,见东边飞来麻雀,一群群地落到树上去了。
远处一缕清瘦的炊烟,升上寒空。是外出的人回家晚饭的时刻了。
敦敏奔茅屋前叩门。半响,无人出应,方知来得不巧,雪芹不在家中,未知何往?
敦敏立在门外,瑟瑟的朔风渐紧。他望着门前的那片野塘,已结了冰。水边的枯苇正在迎风沙沙作响。他对此景象,深有所感。这种荒寒孤寂的境界,就是这位奇才的生活之处。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绪,不禁口吟五言一首: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
敦敏永远也忘不了这情景在他心上印下的迹象。
雪芹住的这地方看似够幽僻的了,可是那一年从正月起,每日鼓角之声震天。
原来是健锐营的云梯兵在练武。有人传出消息,不久皇帝要亲自检阅。整个大营盘闹腾起来了,远近四邻,都在鼓噪声中。
转眼四月初夏了,皇帝果然来了,这一带地方,满是军兵将士,旗帜如林,戒备得铁桶一般。这下子,雪芹想游游寺庙,樱桃沟,买买东西,都不能通行,更不要说进城了。
敦家弟兄是过了这一场阅兵之后,才敢来相访的。
但到了冬天再来时,却又经雪芹传来了新闻消息:朝廷上治完了武事,又转向文事上来了,已经惩办了几桩“文字”案;到十一月初冬,竟又出了一桩新案。
“暮年晚遇,人亦谨愿无他”的长洲沈德潜,不肯老老实实地“在家食俸”,忽然异想天开,这年冬天,特地进京,把他选刻的《国朝诗别裁》拿给乾隆看,并且求为题辞,以邀光宠。沈德潜满以为自己在皇帝面前很得脸,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气。乾隆对他的“选政”大加吹求批评,连江苏地方大吏尹继善、陈宏谋都吃了挂累;为什么不好生看管着沈德潜“安静居乡”,“不至多事”!结果,沈德潜获得了“身既老愦”的考语,那部《别裁》因“断不可为学诗者训”,也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
在曹雪芹仅有的几部书中,有一部书就是他爷爷的诗,是南京旧人送他,带回来的。他想,爷爷殁后,门人们立即集资把诗集刻齐了,是爷爷一生的心血,也是史绩。我自己也作了这么多的诗,自不存稿,都给了敦诚。他是个穷宗室,刻不起书——也没那个胆量。宗室的胆子最小,经验告诫他们,出一点儿文字的麻烦,那是要家破人亡,比老百姓更担不起这些事。看来,我这一生的诗,恐怕是终归于鼠啮盅钻,再不然就是兵火一炬而已。……
雪芹的诗,果如他所忖度;到今日,只留下了两句和一个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