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芹的诗,果如他所忖度;到今日,只留下了两句和一个诗题。朋友们盛赞高许的一位奇才大诗人,竟然没有一篇诗文保存下来。
曹雪芹之死
转眼已是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
前年去年,连着是两年雨涝;今年又反过来,春旱异常。虽然皇帝“祷雨”,又“蠲诏无虚辰,常平百万石,度支千万缗”,开设士厂,表示赈济,那不过是“贪墨臣”们中饱的好机会到了,小民何尝有多大好处到身?粮米如珠,百物腾贵,穷人更难活了。
当时人记载的情况是:“是时饥民去(离开)乡邑,十室已见八九扃;犁锄抛弃会渚泽,榱栋折辇来神京。”雪芹为了这种日月,也益发烦恼。他的心情,也觉不如往年,精神颇见委顿。因此,当春暖花开,每年要和朋友们赏花聚饮,图咏纪盛的,今年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这种兴致来。
三月初一,是敦诚的生辰;今年又恰值是敦诚的三十整寿。于是决定邀几位至交,到期热闹热闹。本家人不用说,外人中间,先就想到雪芹。敦敏体谅雪芹的处境,他是应酬不起的;而雪芹虽穷,却也不肯失礼不请(旗人最是不肯使礼数有缺的);若明请他来吃寿面,他一定又得为寿礼作难。于是敦敏就想出一个变通办法,先期数日,派人送给雪芹一纸便柬,上面只有一首小诗,别无他语。那诗是这样措词的:
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驾:来看(平声)小院春。
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
——上已前三日,相劳醉碧茵。
敦敏这里的苦心密意真是不同寻常。
敦敏费的苦心自是不小,然而哪里瞒得过聪明绝顶的雪芹的心眼去?他一看就明白了。去年闰了一个五月,今年的节气便都在月份上特别显早。去年祭灶日前夕就立了春,今年二月二十二已到清明;三月初八就是谷雨,二十四就立夏了:这和去年二月二十五才交春分,三月十二才到清明相比,简直差了二十天。“现时才当二月杪,去年这时花还没影子,而今年遍山桃杏,已将开遍了,花期真早,但为什么特要我三月初一必到那里呢?哦,原来是敬亭的三十整寿啊!”
若在往常,说什么雪芹也兴兴致致地践约而至了。今年,雪芹竟没有到场。因此当敦敏说“阿弟开家宴,樽喜北海融”时,就只有“会者此七人,恰与竹林同”,这七人就是他的叔叔额尔赫宜,弟弟宜孙,敦顶叶,朋友朱渊,汪苍霖,加上敦诚和他自己。雪芹之所以竟不能来,贫病忧煎,一切原因,敦敏、敦诚两人也就洞若观火了。
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概真有这种现象吧,不顺心的时候,竟然真是一事不了一事生。从今年春末夏初起,北京城厢郊区,出了一样百年未有的大事:痘疹成为惨祸。在当时,出痘是人生一大关,必须过了这一关,生命才算有几分把握,不但小孩,大人也如此。出痘,本是年年有,家家有的事,但到本年,却酿成一场空前的大惨剧。
这一年,从三、四月起,直到十月止,北京内外,儿童死于痘祸的数以万计。雪芹的友人家,遭此痘灾的,单是敦家一门就是五口:“阿卓先,妹次之,侄女继之。司痘者何物?三试其毒手耶!然后又死阿芸。”一门内如汝姑、汝波、汝妹、汝兄,相继而殇,吾心且痛且恶,竟无计以避,汝亦终遭此荼毒耶!”敦诚因此是“即以目睫未干之泪,续之以哭……私谓自药以往,可净睫痕,不意索小泪者相继于后……;泪有几何?宁涔涔无已耶!”张宜泉家兄弟两支中小孩也是四口剩一。
雪芹只有一个爱子,是前妻所遗,孩子又好,又怜他失母无依,所以特别珍惜,也是雪芹穷愁中唯一的一点挂心悦意的骨肉。在痘疹猖狂流毒的今年,家家小孩不保朝夕,遍地惶惶。雪芹为此,真是忧心如焚——不要说进城以会亲友,简直百事俱废。
可是,哪里有雪芹幸逃的“命运”?他最怕的事终于临头了:他的爱子染上了痘疹。雪芹哪里又有力量给孩子“铒牛黄,真珠无算”?只有眼看病儿日近垂危,到了秋天,竟然不救。
儿子殇后,雪芹悲痛万分,据传说,每天要到小坟上去瞻顾徘徊,伤心流泪,酒也喝得更凶了。虽经友人劝慰,也不能解。毕竟忧能伤人,再加上各方面的煎熬烦劳,不久雪芹自己也就病倒了。
“举家食粥”的人,平时岁月已不易捱;病卧在床,营养皆无,医疗药物,更是分外之想。朋友中间或者尚能小助,但今年敦家丧祸连绵,泪眼不干,自顾兀自不暇,哪里还顾得及数十里外远在西山脚下的曹雪芹?可能连消息也不知道。雪芹的病,其病在心,外境得以拶逼,如何望好?他的病情由秋天起,日益严重下去。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的除夕(实已入公历1764年,当2月1日),别人家正是香烟爆竹,笑语欢腾的时刻,雪芹却在极其凄凉悲惨的情境下离开了人世!
我们用什么话才能表达对这一位最伟大的文学家,在这个节日里贫病而死的崇敬悲悼的心情呢?真是感到词意俱尽。试以小诗一篇来结束这段叙述吧:
哀乐中年舐犊情,卢医宁复卜商明?
文星陨处西山动,灯火人间守岁声。
新年(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2月)的正月初二,敦诚家的门上人来禀报主人,说有一老者求见,是曹二先生家里打发来的。敦诚心中甚喜,雪芹总是礼数周到,还想着大老远的来人拜年,遂忙命快请进来。
进来一位农村打扮的老者,却是一身蓝布新衣裳,新鞋帽,见面先行下礼去,口说叩头,新春大吉大利!敦诚连忙搀起,作揖谢道:“老人家您辛苦了,大远地进城来。”话未说完,只见老者从怀中掏出一个素白的信封。敦诚吓了一跳,先不接信,忙问:“怎么是白纸的?”老者忍不住,泪滴于手,“曹二爷没了。”
敦诚脸变了颜色,接信的手在颤动着。
“怎么人就不行了?哪天的事?——可留下什么话?”一连串急切地问。
“芹二爷是年三十儿夜里没的。他家里昨天就让我送信来,我说大年初一,谁没个忌讳?就推到今儿才来。”
“怎么就偏赶大年夜这个日子?”
“他是病缠久了,又贪几口酒,不肯在意保养。过年了,谁家不添点儿酒饭?大年夜又是守岁的时节,他新得了酒,可就没了捆拘儿。太过量了,人一下子就禁不住了……”老者说不下去了。
“临危有什么说的吗?”
“听说是来不及说什么就不行了。只听说他说过,
书给毁了,还没弄齐,死也闭不上眼哪。”
“家里呢?”
“家里——那什么也没有,真叫可怜!病重时,也没钱买副药调治调治……。”
敦诚像木头一样听着。接过白信封儿的那右手,还在颤抖。
在西山的一个隐僻处,一小片平地,远远望去,也可以辨出那是一座小坟头,还是崭新的,上面插着一枝白纸的铭旌幡,在寒风中飘动着。
“这就是一代奇才曹雪芹的归宿吗?上次见面还欢活的人哪!……”敦家弟兄从城中赶到此地,一见这景象,忍不住放声痛哭。
敦诚回来所作的两首挽诗,留给了后世,作为雪芹抱恨而终的见证——
其一
“四十年华太瘦生,晓风昨日指铭旌。
肠回故垅孤儿泣(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萏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其二
“开犹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云。
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
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
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
这年的春天,雪芹后来认识的那位张宜泉,因怀念他而寻其故居,也写诗哀悼: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
《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
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钜。
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山晚照凉。”
朋友为他流泪,在他故居徘徊不忍离去。雪芹的诗、画、琴、书、诸般纸,都不可寻了,唯有壁上鞘里的那口宝剑,还似闪闪吐光——象征着雪芹的英灵不灭,才气犹刚。
这样的一位旷世奇才,正像他自己比喻的:是一块遗弃在荒山下的补天用的奇石,终日悲号惭愧。他一生的结局是脂砚所说的,如同杜甫一样:生遭丧乱,奔走无家,数椽片瓦,犹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也是归结到一点:天生才人,一生受尽了厄运的折磨、摧残和陷害。凡是深知此情的,无不为之同声一哭。
死后扬名
敦诚有一位幼叔,名叫额尔赫宜,由他把《石头记》的一部抄本借给了永忠(被雍正阴谋篡夺了帝位继承权的胤祯的孙儿),永忠读了之后,感动得不由自主,写下了三首诗哭吊雪芹。他说:“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表示了极大的钦慕与憾恨——此乃雪芹殁后五年(1768)之事。
傅家的“明”字辈有一个叫明义的,一生上驷院(御马圈当差)。他读了《石头记》抄本,写诗二十首,其末后两首尤为重要——
“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
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也枉然。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
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报伦!”
可知明义所见抄本是雪芹原著,与现今流传的一百二十回假全本不同。全书的一条主线是大观园中众女儿由聚而散,荣国府之家亡人散,是政治关系的惨局。
再后,到乾隆四十几年上,新封睿亲王淳颖得读《石头记》,也感叹作诗,说雪芹的书是“英雄血泪几难收”——这是第一个这样提法的例子,异常之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