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两个人再老成些,这两天,也就可以好好商量一下将来的事吧,然而一点都不坚持的两个人,在那种情况下,怎么也做不出那种事。尽管如此,到了十六日的下午,我不由得在卷纸上写下下面这段话,等傍晚民子来了的时候,交给她,并告诉她等我离开之后再打开来看。
自早上进书房,什么都不想做。既不想去外面,也不想看书,只是反反复复地想着阿民。假如能够跟阿民在一起,就像被神仙抱着腾云驾雾一般快乐。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是为了求学问才去学校的,但是心里却不愿离开阿民。阿民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岁数比我大,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是不会辜负民子的,所以,请阿民一定要相信我。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发了。热切期待寒假回家,与你相见。
十月十六日
民子小姐启政夫
说去学校,实际上是做错了事被赶到学校去,因此对他人的笑声、说话声特别在意,好像觉得是在嘲笑我们似的,弄得我更想早一点去学校。一旦下了决心,精神也好多了。这天晚上,头脑也变得较清醒,晚饭吃得很愉快,还和母亲说了很多学校的事。进了被窝,还自言自语着:
“什么呀,真是愚蠢!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毛孩儿,怎么能为女孩子的事闷闷不乐呢……是啊,是啊,明天早上早点到学校去吧!虽然民子很可怜……不要再想了,再想也没有用,学校,学校……”喃喃着,就睡着了。
我打算搭船走河道前往市川。十七日早晨,虽然下着毛毛细雨,不过还是把所有行李塞进一只皮箱里,由民子和阿增送我到矢切的渡口。由于是顺路搭乘村里人的货船,因此船早已经来了。我原本打算跟民子道别,然而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民子把包袱递给我后,双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摆才好,一会儿抚抚胸,一会儿摸摸衣领,头压得很低。看到民子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我忍不住流泪。也许因为今天是分别的日子,民子把头发绾成清爽的银杏髻原为日本江户时代少女发式,髻端如银杏叶,故名。江户末期,成年妇女也开始流行银杏髻。,脸上还施了薄薄的一层妆。和服外挂和长和服都是黑褐色与深蓝色交织的细方格花纹米泽丝绸,还系上了用友禅绸染上花鸟、花卉等的一种丝绸。织成的腰带。肩上系着吊袖带的民子非常美丽,可今天的民子更是迷人。
也许只是我的感觉,十三日晚上之后,民子便日渐憔悴,这天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令我不禁潸然泪下。也许是所谓的第六感吧,虽然我和民子都万万没想到这次竟成永别,然而当时的那种痛苦与悲伤的剧烈,即使跟别人说,也没有人会相信。
民子的痛苦与悲伤一定比我更深。我离中学毕业还有四五年,而民子却已经十七岁,如果今年有人提亲,父母也允诺,她就不能再拒绝了,想想将来的事,她当然会更加担忧了。当时的我虽然没有想到那么远,不过烙在眼里的民子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即使过去多少年,也仿佛昨日之事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在旁观者看来,也许觉得这是极丢脸的事,然而对于两个人来说,那真是凄惨而痛苦的离别。没有携手做共谱未来的约定,站在下着绵绵细雨的渡船口,因顾及他人的看法而强忍着眼泪,连一句话都没说便永别了。无情的船顺流而下,不到十分钟便走出五町远,彼此的身影已在蒙蒙细雨中变得模糊不清了。我一时语塞,而民子那垂头丧气、消沉得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怎么能忘得掉呢?哪怕想念民子会触怒神明而被立即处死,也阻止不了我对民子的思念。上了年纪之后,也想过,如果那时如此如此做就好了,但当时年轻的两个人,脑子里却没有任何长远的考虑。卖菜的阿七阿七(1666?—1683),太郎兵卫的女儿,1682年因家中火灾避难正仙寺,因为爱慕寺中的生田庄之助,为了与他相见,她纵火烧房,1683年被处火刑。著名作家井原西鹤根据此事创作了小说《八百屋阿七物语》。为了见到日夜思念的人,烧掉房子,而我们却连偷偷打开一扇板门的智慧都没有。如此纯真可怜的恋情,却因为畏惧母亲、顾忌兄弟,甚至在别人面前强忍眼泪,这是多么懦弱的一对恋人啊!
我到学校后,依然满脑子都是民子,无法自已。在学校想这些事又能怎样?尽管自己会督促自己,却一点用都没有。时不时地,眼前又涌现出民子的身影。走到人群中,好歹还能忘掉,因此,白天我都不会一个人独处。到了晚上倒头就睡。所以,我想着法子到人群中闹得精疲力竭,回来一倒下便睡。就这样,终于到了年底,到了寒假。
我在十二月二十五日的上午回到家时,整个庭院晒满稻谷,母亲在前面的檐廊下铺着被褥,晒着太阳。母亲说,她最近身体状况不错,哥哥、嫂嫂、男长工和阿增都上山扫落叶去了。阿民呢?我话到嘴边,最后却没有问出口,母亲也故意刁难我似的,什么都不说。我也实在不好意思一回家就急着问民子的事,所以就整理好书房,待在那里。心里想着民子在日落之前一定会回来,便坐立不安地等着。等到大家都回来,终于到了晚饭时间,却仍不见民子的身影,也没有人提半句有关民子的事。于是我猜想民子已经回市川了,可是现在问家人,又觉得不好意思,因此我没有说话,吃完饭就回书房了。
今天本来是抱着和民子相见的期待回来的,结果却是如此,心中感到无法形容的沮丧与凄凉。尽管如此,却也不能向人倾吐心中的苦闷,只好取出民子的照片来看,心情依然无法排遣。由于不想被人笑话因为民子而变得闷闷不乐,好不容易提起精神,走到母亲的枕边,说些学校的话给母亲听,直到深夜。
隔天早晨九点左右,我起床后,母亲还在睡觉。我走到厨房一看,其他人都上山干活去了,只剩阿增一个人收拾厨房。我洗完脸,也没吃早饭,就到后院的菜地去了。秋天我和民子一起摘茄子的菜地,如今已长满了一片葱绿的青菜。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脑中描绘着民子的身影,沉浸在回忆里。
“政夫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啊?”
阿增突然从背后走到我的身边说。我只讲了几句寒暄的话,阿增却突然拉着我的手边说“再过来一点,坐到这里来”,边在堆了草堆的地方坐了下来,同时也叫我坐下。
“政夫……民子真的好可怜,姐姐真是个用心不良的人,太坏了,我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家里了。明明知道政夫你昨天要回来,姐姐却故意找一大堆借口,前天把民子赶回市川去了。她讽刺民子说:你是在等某人回来吧,盼着思念的人回来是吧……之类的话,把民子都弄哭了,好像对你母亲也说了难听的话,民子在前天上午走了。你若是前天回来的话,就可以见到民子了。政夫,我觉得民子可怜得不得了。自从你不在家,民子几乎每天过的都是以泪洗面的日子,她说想写信给你,可是自己又写不好,所以觉得很懊恼。接连三个晚上,她都捧着砚台和纸跑到我房间来哭。民子刚开始也瞒着我,不过到了后来,再也瞒不住了。我也不知为民子哭了多少次……”
仔细一看,阿增已簌簌地流着眼泪。阿增到底是善良、亲切的女孩,虽然看到我和民子很要好,会嫉妒,由于本性不记仇,只有民子一个人时,就跟民子相处得很好;而我变成一个人时,又替我担心。
后来阿增还给我讲,我不在时,民子如何被母亲责骂的事。事情大致是这样的:不管心术不正的嫂嫂说什么,母亲疼爱民子的心丝毫没有改变过。不过,对于娶大我两岁的民子做媳妇一事,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此外,嫂嫂也不时地煽风点火,她为母亲出主意说,如果不想让民子做她儿媳,就必须设法破坏我和民子的关系。由于母亲和嫂嫂都有这样的想法,因此都拐弯抹角地讽刺民子说:再怎么喜欢政夫,你们也绝对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民子从早到晚都闷闷不乐的,已到了众人皆知的地步。她经常忘事,叫她也是老半天不答应,因而常常惹母亲生气。我离家二十天后,十一月初的时候,民子要和家里其他人一起到田里干活儿。母亲吩咐民子先把客厅擦干净,把晒在院子里的席子收进仓库后,再到田里去。民子在擦完客厅,不小心竟忘了收拾席子就跑到田里去了。偏偏不凑巧,那天下起雨来,把近十张席子全都淋湿了。民子在下雨时虽然想起来了,却已经来不及了。回家后马上向母亲道歉,可因母亲心中已累积太多平日对她的不满,就痛骂民子说:
“并不是我心疼这十张席子,这都是因为你忽视我的吩咐才弄成这样的。原来的民子并不是这样的呀!胡思乱想,别人说的话都听不进……”
民子到母亲枕边,两手扶地赔不是说:都是我不好,请原谅我吧……这么一来,母亲又斥责说:又来了,又何必像外人那样再次谢罪呢!民子就再也受不了了,哇的一声哭倒在地。如果民子只是哭哭而已,那也不会有事,因为民子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眼睛变得又红又肿。另外,母亲半夜醒来,几次听到民子的哭声,这下子母亲更生气了,把阿增和民子叫来,用颤抖的声音说:
“如果只有我和民子说话,我不知会说出多么难听的话,所以阿增你也来听听。民子昨晚哭了一整夜,想必是昨天我责备了她,她觉得委屈吧?”
民子虽然哭着说不是那样,母亲根本听不进去,热泪盈眶地说:
“或许我责骂得是有些过火了,但民子你也不必感到这么委屈吧!仔细想想,我觉得很痛心。我并不是要卖人情,话说回来,你虽是外人,可是,你还是婴儿时,就经常到家里来,和政夫各含一个乳头长大,阿增来了之后也是,东西有两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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