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一阵一阵。
偶尔稍微缓解,丁闲忍不住抬头看看竹屋内的情状。
沈微行的根基大概是自己五倍吧?丁闲努力集中精神去想。那,她所忍受的痛苦,是否也有自己的足足五倍那么多?
闯入沈门禁地的大胆做法,在这种极端的痛苦之下,是对,还是错呢?
……沈微行料定的事情,真会发生么?
月上中天。
丁闲无力保持坐姿,整个人在地上蜷成一团,忍不住呻吟出声。
小时候生病,不明白为何身体会那么酸痛,气息会那么急促,在床上翻来滚去,也是这样呻吟。
那时候凝小姐总在身旁,逼她喝药吃饭,对她说,小闲你的身体正在与风寒或是外邪相斗,喝下药,吃下饭,便能斗嬴了。
斗嬴了,就不会再难受了。
是因为大小姐斗输了,所以才要忍耐这样的惩罚的吧?
丁闲迷蒙中忽然被人横抱了起来。
“大小姐……”隐约间知道是沈微行的怀抱。
被抱进了竹屋内,放平在床上,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对不起。”很轻很轻的声音,如从隔世传来。
丁闲用力抓住沈微行的手,“你痛吗?”她问。
沈微行反手亦握住她。
并不回答。
有能力走出竹屋,将丁闲抱入来,已耗尽她所有气力。
与天斗,似有无穷惩罚。
愈强,便愈痛。
丁闲眼前略略清亮,见到沈微行模糊的侧影,坐在地下,喘息着靠在床边。
她努力撑自己,往沈微行处靠了靠。
“那么,后悔吗?”丁闲喃喃问。
午夜。
丁闲忽觉一阵大力,将自己周身都要撕裂。
全身的血液都涌起,再落下,再涌起,再落下。恐怖的感觉,好像溺水一般,又却永无止境。只能够张着嘴,无谓地喊叫,本能地喊叫,挣扎着,却不知道要向何处挣扎,哪里才是此种绝境的出路。
意识渐渐模糊。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陷入昏迷之中。
一秒一秒,去面对,没得逃避。
耳边听到沈微行微弱的声音。
“丁闲。无论你痛,或不痛,时间,都会,一样过去。明白么?一定……会过去。如果,任何事情,你都不能够肯定。但是,只有这件事,不会欺骗你。”
“……是,是什么?”
“就是,这一刻,会过去。每一刻,都一定会……过去。”
欢乐的一刻容易短暂。
无聊的一刻并无概念,便已流逝。
悲伤的一刻在脑海中久久回忆,顾影自怜。
而痛苦的时刻呢?
和欢乐时,无聊时,悲伤时,难道真是一样长?
沈微行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丁闲生生难过到哭出声来。
这一刻好难挨。
黑暗中,脚步声一声一声,踏在竹叶上。
无力去管。
门扉被推开,月光照进来。
沈盘在午夜而来。
果如沈微行所预计的一般。沈盘会来。
——若沈微行在忍受着丁闲五倍的痛苦。那沈盘呢?
以国师之尊,陪着女儿,在禁地举头望月——如此风雅?
丁闲听到沈微行抽噎了一声。
沈盘靠着竹屋的门扉,站在那里。
沈微行靠着竹床,坐在那里。
父女两人同样倔强地不发一声。
☆、(39)如日方升
午夜就这样,缓缓,缓缓,缓缓地过去了。
丁闲有些昏沉,等发现自己痛苦稍缓时,才顺道觉察,屋中的两人都去了外面。
身上衣襟湿透。
丁闲蹑手蹑脚坐起来,从竹屋的小窗口向外望。
东方有鱼肚白缓缓浮起来。
沈盘站在溪水边。水流冲刷过他好看的鞋子。
沈微行垂首,跪在他脚下。
“我听到你午夜时同丁闲说的话。”
沈盘望住晨星。
“从前受责的时候,也是因为这样的念头,才熬过去的么?”
“无论我怎样想,都不重要。无路可逃,必须承受,然后,才会过去。”沈微行与她父亲一样,声音中已听不出任何异样,平静,而稳定。
“你很像我。”沈盘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是悲是喜。
“母亲如能听到,当会欢喜。”沈微行垂眸。
沈盘却忽然发作,反手大力一掌。
沈微行被震得闷哼一声,飞出数步之远。
沈盘并不放过她,几步上去,又将沈微行衣领提了起来,劈手掴了一个耳光,又掴了一个耳光。清脆带着风声,反反复复,十几掌掴打下去,沈盘并没有停手之意。
丁闲惊得从竹床上起来,踉跄着推门,却发现竹门如何推亦无法推开。
沈微行面上一片红肿,闭目咬牙。
沈盘终于停手。
他声音中有沉沉愤怒,“若你母亲知道你种种所为,真会欢喜?”
“父亲……是指什么事?”沈微行闭着眼,勉强问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所以女儿无权将自己贞操拱手让人?”沈微行睁开眼睛。
丁闲一愣。
原以为沈盘为斗命之事发作。
现在听来,却又是怎么一出故事?
沈盘冷冷问,“敏儿的制药功夫我清楚。你的心志我亦清楚。他的□,破不了你的心防。”
“无错。”沈微行坦然相认,“他们既有此意,我便坦然从之。父亲若要追究,何不追究二娘三娘,阁月机敏?”
“他们终其一生,亦不能知晓,星辰瀚宇之事。——但你能。”
“所以无论什么情境,我若伤害了别人,是我受罚。我若不能保护自己,亦是我受罚。别人受了与我无关的伤害,还是我受罚。甚或我保护了别人,依然是我受罚。对么?”
丁闲从未听到沈微行的话语中有如此深重的怨恨。
沈盘似也微惊。
“我一直以为,你知晓为父砥砺你的苦心。”
“是女儿知道。”
沈盘放手,沈微行跪地喘息。
“那你为何这样做?你喜欢从嘉?你怨我破你皇后之格?”
“贞操很重要么?”沈微行咬牙,“父亲,你真的了解你的女儿,想要什么么?”
东方朝霞升起。
“我正是苦思无解,所以才来问你。”沈盘看了沈微行片刻,伸手过去。
沈微行摇头,拒绝起身。
“父亲。”她端端正正叩了个头。“女儿想要六艺秘要。”
一瞬间似洪水冲开堤坝。
沈盘的怒气铺天盖地而来。
但沈微行今次选择了阻挡。
这一招若是落实,沈微行必死。
是以她格挡住沈盘的气劲攻击。
但仍承受不住推势,向后平移数尺,喷出一口鲜血。
沈盘已经欺近,扼住她咽喉。
“六艺传男不传女,是以你故意破身,好有借口终身不嫁,得我秘要相传?”
“是。”沈微行坦然认同。“我不想嫁人。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蕴盛。天地之间,有始有终之物,皆是苦楚。女儿斗胆,想要抓住恒常之物,譬如星辰。”
沈盘的手收紧。
沈微行再说不出一字,面色发白,微微仰面,闭上眼眸。
红日当空。照住她伤痕累累的脸。
有种奇异的清秀。
很久之后,沈盘终于放手。
沈微行禁不住呛咳起来。
“你不必如此做。以你的天分,我终有一日,会将你要的给你。”
沈微行又叩首。
“谢父亲成全。”
沈盘冷笑看住她。
“对自己的父亲,亦要动用这样的心机,去达成目的。行儿,我忙于国事,却不知晓,你是何时变成这样?”
沈微行垂眸,“父亲真想知道么?”
“你说。”
“我十五岁时,公主诞下珏儿,全家都前往探贺,宫中亦赠了一盆瑶树琪花。后来瑶树琪花枯死,父亲记得么?”
“记得,是你认下此行。”
沈微行摇头,“不是我做的,是公主当着我与微止的面,亲手将药渣浇入花盆之中。”
沈盘沉默片刻,“她未能得子,心绪不佳,亦是难免。”
“她逼我认,我便认,无谓连累弟弟。既认下了,父亲赐罚,亦非罕事,唯有承受。”沈微行似在说一件与自己并无关系之事,“父亲看过存诫堂谱么?……女儿自十岁以来,受责三十六次。那是唯一一次,我反抗侍卫,跑了出来,到丹鼎轩门前,想要求父亲救我。”
沈盘点头,“那夜我未见你。”
沈微行惨笑了笑,“不止未见我,还将惩罚加倍。但父亲可知道,向来忍耐的我,为何偏偏那一次要反抗?”
“为何?”
“因那一夜,是女儿初潮。”沈微行冷冷地抬头,盯住父亲的眼睛。
沈盘闭上眼睛,痛苦地叹了一声。
“沈府儿女,俱不用下人,取其自强之意。但众人皆有母亲看护照拂,真正如野草一般生长的,只有我们姐弟。”沈微行平静的语声中,隐隐藏住惊涛骇浪,“父亲,我不会下厨。我不会织补。我不会盘女儿家美丽的发髻。我亦不懂得怎么用脂粉。那一夜,我连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体,亦不懂得。阖府上下,无人教我,无人帮我,只有家法森严,血流成河。父亲,这样的女儿,要如何嫁人?二十年来,你所教我的一切,我所会的一切,便是沈门六艺。我不追逐六艺的至高圣谛,还能追逐什么?”
沈盘久久无语。
旭日高起。
一日之中最为舒适的时候就要过去。
逼近正午,便又是禁地中难熬的时分。
丁闲怔怔看住这对父女。
沈盘负手看了会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竹叶。
再转回来时,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籍。
“这是你要的。亦是我欠你的。——拿去吧。”
沈微行平静地接过。
“若我真不给你,你会如何?”沈盘忽然问。
“向弟弟要。”沈微行坦荡答。
沈盘笑了出声。“微行果然肖我。你母亲若能知晓,果真,会欢喜吧……我没有什么再能给你的了。凝儿还好么?”
“这是凝儿与贪狼之事,”沈微行自怀中取出陈情书信,“女儿未得允准,自行处置了此事,还请父亲降罪。”
“你何罪之有?”沈盘读毕,将书信折好,纳入怀中。“你有心天道,就注定错过人世风景。如凝儿这般的儿女情长,或如我与你母亲那样的相知相守,终难再有了。此路独行,注定凄清。行儿——你可知,我愿以百年寿数,交换你母亲一夕觉醒?我时常想象,我们一家四口,避居市井,平凡度日,有朝一日,看旁人用花轿将我的女儿娶了去,长吁短叹,你母亲便笑我思女成狂……”
“别再说了。”沈微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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