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7-叶浅予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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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77-叶浅予自传-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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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里想,倒也是,他是由公社党委派来领导大跃进的特派员,要不是胆大干劲足,能领导得了全村的革命大跃进吗?    
    我问:“为什么你以下的试验田产量必须一级比一级少呢?这是你规定的吗?”    
    特派员这才收起严肃牧潮湮倚Φ牧常担骸罢饨邢嗷タ推鹬亓斓迹跄苡晌夜娑ā!?/p》    
    我问:“到秋后,产量准能达到吗?”    
    他回答:“产量嘛,多多少少总有点出入,还要靠老天爷帮忙吧!”    
    我又问:“什么叫‘人定胜天’?”    
    他说:“牌子上的产量,主要目的在鼓鼓群众的劲,这就叫‘政治’。你连这点都不懂吗?”    
    我连连说:“懂了,懂了。”    
    干部试验田的等级制,我们一群书呆子议论了好几天,都说特派员作风不民主,至少他那一万斤产量是说大话。为了这事,争论不休,我怕和村里关系闹得不好,便也学特派员的口气说:“这叫政治!你们连这都不懂,我们下乡来实习是干什么的?是来向农民学习的呀。特派员是农村工作的领导,我们首先要向他学习,切不可书生气十足!”    
    这一说,果然灵,以后再不议论这一类事了。


师道与世道追记大跃进年代(3)

    第二阶段要画农民,第一个任务是为南吕村画一幅大壁画,画南吕村的远景规划图。如何规划,当然要请示特派员,特派员要我们去找大队长,大队长说,你们见多识广,也熟悉本村情况,由你们去闹吧,该咋闹就咋闹,反正愈红火愈气派愈好。得此信任,就由学生去设计,不几天食堂临街的大墙画满了。乡亲们每天来看热闹,有的说,这也好那也好,缺少一座大礼堂;有的说,只画青年突击队,不画领导,还差点劲;有的说拖拉机只一辆,似乎少了点;有的说“芝麻大如瓜”也该画。这些议论,证明知识分子的头脑不如农民想得周全,想得大胆。    
    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带来了大跃进的冲天干劲,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从互助组一跃而为初级社,再跃而为高级社,不到半年,全国农村普遍公社化了。接下去便是大炼钢铁,人们把铁门、铁床、铁锅都交出来炼钢了。    
    中央美术学院在大炼钢铁之前,来了一次共产主义大学习,思想大跃进。中国画系教师学习会,感染了农民的冲天干劲,认为共产主义即将来临,重要的标志应该是全体教师共产党员化,几年之内,所有党外人士一概发展为共产党员,要百分之百,不要百分之几。进一步讨论进到共产主义社会,我们的思想准备怎么样。有人说,到那时,“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呗!马上就有位老先生搭话:“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一套《鲁迅全集》!”    
    “嗨!嗨!别忘了,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界限也没有了,到那时,看你还有时间读《鲁迅全集》!”年轻的助教自以为最了解共产主义社会。    
    “不!体力还是体力,脑力还是脑力,劳动还是劳动,地要种,《鲁迅全集》也要读。”另一位中年讲师也自以为懂得共产主义社会。    
    “到那时我已七八十岁,家务劳动都做不成,当然不能种地了。我爱读鲁迅著作,这点‘所需’总得给吧。”老先生对自己要一套《鲁迅全集》加以辩解。    
    “×先生,你错了。共产主义就在眼前,已不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多快好省,不是少慢差费,您别想太远了。”一个学生闯进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插进一段话。    
    这时,窗外一阵锣鼓喧闹声,加上鞭炮噼啪声。高音喇叭宣布党委书记把一炉钢炼成了,要组织队伍向区委报喜去。于是,这一场讨论暂告结束。    
    大家正要走,系秘书手里拿着一块砖来到办公室,大声喊:“王府井大街人行道砌的砖是耐火砖,可以炼钢,赶快去挖!去迟了就没了!”一阵乱,大家便都向王府井冲去。    
    美院U字楼大花园已经挖得坑坑洼洼,东一堆西一堆废铁,这里在砌土高炉,那儿在点炼钢火,党委书记那炉钢,围着大堆人在看。我钻进去瞧瞧,问书记:你保证这是合格的钢吗?书记一夜没合眼,脸上黑一块红一块,两手乌黑,浑身煤灰,正要开口,被一个报社记者截住,要他介绍炼成这一炉钢的经验,我只得让开。瞧着那一坨坨刚出炉的红铁块,我心里发问:这是钢吗?    
    不久,《人民日报》美术组邀我去徐水画速写,报道那儿的共产主义新农民。据说这儿的农民有炼钢经验,我还没进县,便见到路边到处是土高炉。我心想,美院U字楼花园里那个土钢炉,连个烟囱也没有,把废铁掺着碎煤和在一起烧,那也炼得成钢吗?但又想起老一辈人说的“百炼成钢”,兴许一堆废铁多烧几次就能炼成钢吧!1958年冬又去徐水看“棉花王”时,这一带的土高炉都熄火了,据说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已经完成任务,现在要抓农业生产“放卫星”了,“棉花王”就是徐水放上天的一颗“卫星”。    
    棉花过冬是稀罕事,而单株棉花长得像株桃树,棉桃累累,花开花落,更为稀罕。《人民日报》美术组的人两次访徐水,除了了解其他奇迹,这株“棉花王”确是重要的被访者。原来它是在秋季丰产棉花地里精心培养起来的一株特大棉树。这株棉花被移植在专为它建造的暖房里,四面玻璃,房顶玻璃,地下是沼气暖池,室内20多度,上的是特殊肥料。我问看守这株“棉王”的饲养员:“一冬天能结多少棉桃?能摘多少棉花?”他说:“反正它活着就能开花结果,我们培养这棵棉王,是为你们参观的,不在乎它能摘多少棉花。”    
    我说:“暖房里种黄瓜,成本高,卖价也高;暖房里种棉花,若为摘棉花就不合算了。是不是?”    
    他说:“你见过我们玉米丰产地里一株玉米长18只玉米棒吗?那也不合算。”    
    我问:“为什么?”    
    他说:“化肥、粪肥,加上人工,成本超过18只玉米棒的价。”    
    我问:“棉王能活多久?”    
    他说:“这我说不好,请你去问我们书记。”    
    谈到这儿,另外一伙人来参观,我们退了出来,去参观养老院。养老院也是徐水的创举,一溜新北房,阳光直照到房内北墙脚,屋里暖烘烘,五六位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闲话。同样数目的老汉围坐在邻室炕桌边下棋。西墙门旁挂着扩音喇叭盒,正唱着河北梆子曲调,声音低沉悦耳,不像村头树上那张嘴大喇叭,叫得烦人。我们在这儿和管理员谈了一阵,认为这样实实在在为丧失劳动力的农民谋幸福,符合共产主义精神。我打开速写本,画了几幅速写,准备回去在报上发表。    
    出了养老院,向导员带我们去看农民俱乐部,那儿陈列着一束束高杆麦穗,都标明亩产数量。前面提到的那株多穗玉米连根拔起靠墙站着,我上次来徐水时见到过,也画过,老朋友相见,特别亲切。屋中间一张乒乓球台,旁边一把老式座椅,贴着一张红纸条,写着:“主席坐位,请勿乱动!”这时向导员郑重其事地说:“毛主席前不久来过,坐在这把椅子上听村干部汇报。”靠着座椅,墙上挂着一把三弦,由它可以嗅出俱乐部的气味来。走出俱乐部,问起上次我们住过一晚的大王店大队现在怎么样了,没等回答,那晚惊心动魄的行动,立刻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还是我们这几个人,初到徐水,听说太行山下的大王店公社当晚有特别行动,要我们去见识见识,县里马上派车送我们到了大王店。那是个大村庄,一条老式街道,马店、车店、饭店、酒店、山货店、茶店、布店,一店挨一店,相当紧凑。街南头有座桥,直通保定;北面进山,有几条道通向山里的大小村庄,是徐水的交通要道。当晚行动是什么,向导也弄不清。进了街,到公社社部,公社干部亮了底,说今晚要把那条旧街的房屋拆掉,改成大马路,直通保定。这么一件大事,竟说得轻描淡写,家常便饭似地,不由得不佩服农村干部那股子干劲,真叫我们识不透。向导把我们安置在一家小旅店,关照我们,半夜有什么动静,不要大惊小怪。你们放心,这家旅店在山头,暂时不拆。我们一看时间还早,便到村里看看。不看则已,一看便大吃一惊。为了改建这条大街,已把公社范围内的所有木匠、瓦匠、铁匠悄悄集中在几个大院子里做准备工作,迟到的人扛着铺盖卷刚刚到达,可见这个大行动,时间安排也很紧迫。    
    我们走到街上,两面店铺早已上门,向里张望,店里黑洞洞,货物早已搬空。向导顺便带我们去看两幢新建大楼,一幢住男青年,一幢住女青年。这些青年都从自己家里搬出来,住到大楼去,集体劳动,集体生活,实行共产。青年们的家里怎么样呢?我们也得去看看。一看,凡是墙连墙的,家家都打通了,可以随便串门,当然也做到夜不闭户了。每家的灶都拆了,铁锅也都集中,拿去炼钢。一天三餐,不用问,都进食堂吃大锅饭了。这种大锅饭制度,第一步自然应从革命老根据地算起,大跃进是第二步,已把大锅饭具体化了。    
    我们早上就从北京出发,近午到徐水,看了丰产田、县办大学等等新事物,下午又到大王店看了这么多,脑子里哪还装得下?这一天自身的“大跃进”也累得够呛,吃了晚饭,早早上床。睡到半夜,听到老远的叫喊声、敲打声、车轮声,心里明白,大王店特别行动开始了。这一切又像在梦中。早晨醒来,梳洗完毕,走出街去,一条原来琳琅满目的大街,竟在一夜之间变成一片瓦砾!我脑子转不过来,还以为是在梦中呢。八个小时拆完一条街,这是我在大跃进年代中遇到的最大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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