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金钱至上的年代,只用大道理去教育别人做什么事,那已经行不通了。
“好,没问题。”女招待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我挥挥手,她就低头退下去。
“想不到,你只用几句话、几百块就得到了这么重要的消息,真是不可思议。”红袖招说。
“重要消息?虽然得到一些,但对于我们要做的事却没有直接帮助。等一会儿注意观察齐眉,看他的言语里有没有破绽?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他是不是在害怕着什么。”我吩咐她。
“夏先生,我不明白,以齐眉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他还有什么好怕的?”红袖招问。
“这是我的直觉。”我回答。
刚刚齐眉是低着头向咖啡馆里进来,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以他的身份,如果没有塌天大事,是不会忧形于色的。所以我猜测,一定出现了让他无法解决的大麻烦,才令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女招待已经进入后厨,红袖招忽然向前探身,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夏先生,刚刚为什么要跟着那三人走?明明……明明咱们两个人可以瞬间扭转局面,反制他们。你故意采取低姿态,到底为了什么?”
“没错。”我笑了笑,轻轻点头。
虽然那三人持有土造武器,但看他们的身手和做派,不过是江湖上的不入流小人物,否则也不会甘心做白道上的线人,挣刀头舔血的小钱。打伤他们甚至打死他们都不是难事,但那样的意义何在呢?我和红袖招一路追索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打死三个小混混?
答案很明显,不是。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可以跟他们走,只要不惊动闻长老,以免他有了戒心,立刻远遁,连红袖招的癔症之术都派不上用场了。
在大事与小情之间,我做了最正确的选择,那就是跟他们走。
为做大事,吃小亏是微不足道的事。聪明人做事,一定会在大与小之间反复权衡,将利弊得失看得一清二楚。
“我只想掀掉闻长老的面具,在此之前,任何事可忍、可让、可退缩。”我接着说。
“如果闻长老不是你要找的人呢?怎么办?”红袖招又问。
“继续找下去,直到找着为止。”我淡淡地回答。
报仇是我这一生中无法放弃的大事,大哥在天上看着我,容不得我有一点点松懈。
“好,佩服,佩服。”红袖招连连点头。
洗手间那边传来水声,红袖招后缩,继续与我保持距离,免得齐眉起疑心。
“不好意思,久等,久等了。”齐眉走回来,脸上带笑,但那笑容并不自然,像是硬挤出来的。
我看着他,同时在脑海中回忆着殡仪馆、镜室发生的那些事。
“夏先生,相请不如偶遇,在这里遇见,对我而言,真的是一件大好事。我有一件事憋在心里,不吐不快,但又找不到请教和倾诉的对象。现在看到你,真是太好了。”齐眉说。
“不用兜圈子,直接说正题吧,大家的时间都那么宝贵。”我笑着回应。
兜圈子只会浪费时间,也容易给齐眉掩饰心事的机会。
“好,那我直说,不弄假客气的套路了。”齐眉点头,“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鲛人,独自待在一个深不见底、高不可攀的环境里。向上,坐井观天;向下,万丈深渊。我处在天空和地狱的中间位置,不上不下,也没有另外的逃生道路。三个月来,我晚上一直做同样的梦,一入睡就做梦,一醒来就再也睡不着。在梦里,我被困物理意义上的绝境;在现实中,我又陷入了思维的绝境,怎么也逃不出来。”
心理困境人人都有,我从前读过心理学方面的书,像齐眉这种情况,属于典型的“囚徒困境”。只不过,困住他的不是牢笼和铁索,而是天然险恶的环境。在这个噩梦里,又多了他变身为鲛人的细节,那就证明,除了心理之外,他的身体机能也出了问题。
咖啡馆里忽然间变得异常安静,空调出风口的响声也在瞬间变大,大得令人觉得耳膜刺痛。
我没有催促齐眉说下去,因为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右手也不由自主地抬起来,轻抚着自己的左胸。
噩梦都很可怕,但他变身为鲛人这种细节,会令一个沉浸于噩梦中的人倍感恶心。
所谓鲛人,全都是半人半鱼的怪物,无论中国还是外国的民间传说中,其形象都是惊人的一致。
中国古人还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说法,刀俎是鱼的天敌,如果一个正常人变身为鲛人,那么等待他的,也就只有刀俎,也只能在接下来的岁月里等待着任人宰割的命运了。
没有人愿意化身鲛人,即使鲛人有另外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美人鱼”。
“呵呵……我真是够了,这个噩梦快把我逼疯了。现在,白天我每隔一分钟就要摸自己的腿一次,生怕在不知不觉中,腿就变成鱼尾了。你想想,夏先生,这有多可怕?多疯狂?多……多么令人沮丧?”齐眉喃喃地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想打开他的心结,还得从病因入手。
我点点头:“可以理解,但你应该知道,梦都是虚幻的,是思想纠缠的余音。如果能找到梦起的源头,就能解决心理问题。”
实际上,在殡仪馆的那次,我和齐眉已经探讨过“人化为鲛人”的问题,但因为大家的熟悉程度不够,所以仅限于探讨,没有进入到实质性步骤。
现在,他肯把这样一个大秘密告诉我,足以证明,他已经穷途末路,只能在所有认识的人当中,选择一个比较合适的对象来求教。
“一切都来自于一场大变故——你根本想象不到,一个巨大的建筑体沉入深渊时的那种极度震撼,就像史诗级的科幻电影一样,完全把人吓呆了,不知道那一刻到底是做梦还是实情。可是、可是、可是……”齐眉的话磕磕绊绊起来。
他因为过于紧张,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当时发生的事。
我知道,他要说的一定是“镜室沉没”这件事。
如果他曾亲眼目睹镜室的下沉,那么这才是最最重要的第一手资料,价值巨大,无与伦比。
我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红袖招,她蜷缩在沙发里,亦在认真听着。
“可是后来,我动用了一切关系,地矿局、地质勘查大队、地震台、水利厅钻探队、中铁十八局勘查大队……所有的地下探测专家都告诉我,那地方什么建筑物都没有,只有未经扰动的原状土,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劝我去看精神病科。接着,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去查济南市地底建筑物资料,竟然没有它的记录,一条都没有,也就是说,它从未在济南存在过。夏先生,你听听,它从未存在过,你相信吗?”
齐眉指向我,满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我并不想过早、过快地下结论,因为那样一来,大家给出的结论大都是错误的。
一个神秘事件发生后,任何一方都会给出不同的常规解释。可是,要知道,之所以是“神秘”事件,那么它发生的背后原因就一定是“非常规”的。否则,又怎么会出现“神秘”二字?
这个时候,只有站在所有专家的对立面上,才能牢牢把握真理,发现事件的真相。
在马克思唯物主义理论思想体系中,也有同样的明确论点,即“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我不信,但要想让专家们相信,就得有证据。”我试探着回答。
“没有证据,证据在这里和这里——”齐眉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太阳穴,“我看到、我听到、我脑子里有印象……这就是证据,唯一的证据。我还知道,要想探知真相,就要变成鲛人,游弋到最深的黑暗之渊中,找到它,也就找到了真相。可是,那样的真相还有用吗?就算发现,又怎么传达给世人知道?”
他的这番话,其实是老济南人常常说的另外一句话的翻版。
那句话的原文很简单——“不做鬼,到不了黄泉;做了鬼,回不了人间。”
很多人想看到过世的亲人,苦求而不得,只能寻求官大娘这一类“走无常者”帮忙。那些希望深入九泉之下探看亲人的孝子贤孙们,都被“走无常者”劝住,因为那样一来,活人也变成了死人,只会让更多活人陷入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
想看鬼,就得变成鬼去阴间;到了阴间就算看到了真的鬼,却没有办法告诉活人,因为阴阳两界是无法相通、逆转的,只有那些“受命于阎罗王”的“走无常者”才具有这种能力。
于是,这种苦恼就变成了齐眉的苦恼,他既想去追寻镜室沉沦的真相,又不想变成鲛人,这就是他的“两难”处境。而造成这一困境的,一定是他在意的东西已经随着镜室下沉而消失。
我的心口突然被死死堵住,因为镜室里也有我在意的人,就是唐晚。如果唐晚随着镜室沉沦深渊,那么我会为了寻找她而变身鲛人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既想找回失去的人,又不想放弃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这种“鱼和熊掌兼得”的想法是所有人的思维桎梏,不独独是我和齐眉才会面临如此困境。
“我不想变为鲛人……”齐眉捂着脸沉默了一阵,最后像个娘们一样哀哀哭泣起来。
身为“省城第一门客”,他在人前那么风光,到了这时候,却哭得不能自已。这种变化,也证明他的内心已经崩溃。
“也许,此时此刻大家都需要喝一大杯烈酒。”红袖招说。
她站起来,走到吧台后面去,由酒柜里取了大半瓶威士忌和三只烈酒杯,慢慢地走回来。
“洋人的烈酒会让人肚子里舒服一些,尤其是那些面对恐惧的人。”她弯下腰,放好酒杯,斟满了三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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