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官小舞走出来,捧着一件灰色的大衣,略带歉意地告诉我:“这边已经没有薄被和薄毯,这大衣可以……御寒,请将就着用。”
她话里有话,我不动声色地接过大衣,目光在她脸上一扫。她的眼睛连眨了几下,对我做出进一步的暗示。
大衣沉甸甸的,很明显已经超重。
张全中没有多说,与静官小舞一起由小门退出去。
我在长椅上躺下,手悄悄伸入大衣的口袋,立刻摸到了两把“*”手枪。在第三个口袋里,我还找到了一盒子弹。
鸿门宴是“刺杀”之宴,而“*”则是最恰当的近距离杀人工具,他们将工具交给我,难道是我要去做“鸿门宴”的主角吗?
我有些惊诧,立刻想到了“嫁祸”二字。
“我来做这件事,一切罪名都落在我头上,在本城再无立足之地——静官小舞这样安排,到底是何居心?张全中说一切已经安排好了,是指这种‘嫁祸’吗?还是另外安排了枪手,与静官小舞做了两手准备?”我急速地思考着,掌中的枪像烧红了的烙铁,越来越烫手。
刺杀日寇是每一个爱国者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年轻人生命中至高无上的荣耀。如果没有圈套、诡计的话,我愿意接下这任务,但张全中、静官小舞究竟是怎样想的?
我不能盲目奉献出自己的热情,做别人陷阱中的诱饵。
外面起风了,湖水拍岸声越来越响亮。更远处,偶尔响起警笛声、射击声、奔跑声,可见夜幕之下的大城也根本不得安宁。
作为中原大城,济南在唐、宋时代也有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和谐社会阶段,李唐、赵宋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作奸犯科之徒根本没有兴风作浪的机会。现在则不然,驻军高压之下,百姓敢怒不敢言,这股怒火像深埋在地底的熔岩,一旦有机会就要喷溅出来,烧它个火光冲天。
就像明日的鸿门宴,赴宴者不足十人,血流不足十步,却能让大城的形势大大地变了模样。
我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披着大衣起来,开启门扉,轻轻走出去。
月华如水,轻覆一切,让大明湖北岸的树木与建筑物都披上了曼妙的银装。
我走向湖边,抚摸着青石栏杆上的兽头,不禁怔忡起来。
所有势力都在争夺神相水镜,我亦卷入其中,即便是不为私心而战,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敌。
“真的有点累了!”我自言自语。
“江湖人管江湖事”不假,可我背后没有大势力支持,近乎单枪匹马而战,只怕支撑不了太久。
我希望能找到稳妥、坚强、正义的后盾,可以在我进攻乏力的情况下,替我筹谋划策,帮我抵挡一阵,给我喘息之机。
如果一味地死撑,结局只能是崩溃倒下,前期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不知什么时候,一块黑云飘来,遮住了中天的明月。
四周黯淡下来,景物轮廓渐渐模糊,只有湖面上动荡不止的浪尖还在闪闪发亮。
湖南岸就是曲水亭街老城区,也就是我生长的地方。同样,我此刻站立之处,就是大哥遭黑衣人虐杀之地。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同样一个地方发生过不同的事情,而每一件事情都令我刻骨铭心。
我肩上担负了太多,已经不堪重负。
嗒的一声,有人从树丛后露出脸来,双手平举着短枪,瞄准我的胸口。
他穿着便装,但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带我去梅花公馆的日本人。
“嘘——”几乎在同时,我们都向对方示意噤声。这种默契,如同一种黑色幽默一般。
“到这边来说话。”他说。
我没有犹豫,立刻绕过树丛,跟着他向西去。
离开院落接近百步,他才在大柳树下的阴影里站住,垂下枪口,胸口一起一伏,显得情绪十分激动。
“又见面了。”我说。
从梅花公馆逃离时,我只是关注神相水镜的消息,对后面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你不告而别,让我很失望。”他说。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很焦虑,虽然已经垂下了枪口,右手食指却仍然扣在扳机上。
“抱歉,我有急事。”我回答。
对方以礼相待,我也只能以礼相还。
“我知道,是设宴杀人的事。”他说。
我不动声色,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焦躁起来:“我们都知道一些事,不要躲躲藏藏了。既然大家都在寻找神相水镜,就得无私合作,把那宝物找出来,绝对不能在宝物现身前已经打得不可开交。夏先生,我给你面子,故意让守卫们向天上放枪。否则的话,你早就横尸街头了。现在告诉我,关于神相水镜,你到底已经知道了多少?”
我实话实说:“一无所知。”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我都实话实说,因为只有实话才能骗人。
他泄了气:“这里的人没有向你透露情报?”
我摇头:“没有,战乱年代,每个人的警惕性都很高。到目前为止,我没有一点关于神相水镜的消息。”
按他的说法,我能从梅花公馆逃到此处,也是计划之内的事。我又一次被当做了诱饵,引发了敌对双方的各种招数变化。
大树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是个非常好的掩蔽所。他半身藏在树后,行事十分警觉,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向四面张望。
“夏先生,这是一场好交易。交易完成后,我拿到我的,你拿到你的。”他又说。
我故意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沉默不语。
“驻军方面死一个两个人是小事,既然是战争,总要死人的,不死于阵前冲锋,也会死于战术谋杀。只要最后结果是好的,那所有死者都死得有价值。你说呢?”他问。
我保持沉默,同时用眼角余光监察着周围的动静。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个人生死与国家胜败无法相比。就像战场上列阵迎敌的士兵那样,只为国家胜利而战,全然不顾个人生死。
在此刻的大明湖畔,或许每一个人都是士兵、棋子、蝼蚁,都将为了一个巨大的目标而牺牲奉献。
“那宝物我要定了。”他又说,“比起它,天皇诏书算什么?军部命令算什么?这场亚洲战争算什么?还有全世界的战争算什么?只要有那宝物,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一切都可以重建重造……我不知你到底懂不懂,但你应该懂。东海之上,鲛人之主,七星穿月,双龙夺嫡……那件事还没发生,但一想起来就让人神往不已。一个人能够参与那样的大事件,是无上的荣耀,宇宙历史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
“有人来了!”我低声告警。
他瞬间缩到树后去,动作极快,轻如狸猫。
我要的只是这电光石火间两三秒的工夫,他一缩,我就急进,双手握枪,快速由另一面绕过大树,同时抵住他的后脑勺和背部心脏位置。
“别动,别逼我杀人。”我说。
他是日寇,即使错手杀了,也不是什么愧对良心的事。
“别冲动,我们是最好的合作伙伴!”他懊恼地说。
“合作可以慢慢谈,把枪丢下,踢到水里去,双手抱头,到前面台阶侧面去。”我语调清晰地吩咐。
他乖乖扔下枪,一脚踢到湖里,然后慢慢走到右前方台阶的暗影里。
那是一个狙击死角,比岸边树下安全百倍。
二战期间,各国都在发展狙击手小分队,任何一次大意,都有可能死于远距离狙杀。
“说说你的来历——为什么来中国?怎么知道神相水镜秘密的?你的帮手还有谁?拿到神相水镜后再怎么办?你既然敢藐视天皇那么一定是属于其它门派组织,对不对?”我一连问了数个问题。
从第一次得知神相水镜这个名字开始,我就没遇见过真正懂它的人。所有人都只知道皮毛,一旦深究,便说不出它到底是什么了。
“好,我说,你听,但我还有个要求,你得把我说错的地方纠正过来——过了这么久我都没找到它,一定是某些地方做错了而导致。”他回答。
我点点头,双手向前送,枪口重重地顶在他的要害部位上。
“说吧,听着呢。”我说。
“我从富士山来,师承门派很古老,古老到现代人根本没听说过那名字的地步。我的门派代代单传,师尊授业地点是在富士山内部的熔岩空洞中。远古历史上,富士山曾多次喷发,每一次都生成几百个空洞。空洞内的形状、地质、空气各不相同,也就造就了不同的功效。有些地方适合练冷兵器,有些适合练气功,有些适合练扶桑忍术,有些适合练‘飞黄腾达术’。对了,我的门派最擅长的就是‘飞黄腾达术’,教导弟子循序渐进,在三十五岁之前取得至高无上的政治地位。如果你关注各国政治的话,很多小国家的权力更迭中都会出现日本大财团的身影,其中一部分的君主则直接成为被遥控的傀儡。从幕府时代至今,我们的门派做了很多事,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取得国家颁发的与之匹配的荣耀、地位。这一次,我们不寄希望于别人,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寻求解决之道。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只要得到神相水镜,假以时日,所有大国都将被我的人拿下。而这只是我派争霸世界的序章,未来某天,月亮照得到的地方全都属于我,流水经过之处,也全都属于我……”他的野心全都暴露出来,大到极点,非常惊人。
“很好。”我忍不住赞叹。
乱世之中的野心家有大有小,而像他说的这一种,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将古往今来的所有帝王将相全都比了下去。
他很狂妄,但我猜他一定有狂妄的资本,才会毫无遮掩地阐述自己的野心。
“那神相水镜究竟是什么?”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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