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步子越来越快,不停地走动着。张恒礼跟我身后亦步亦趋,好像我是个年老的人,稍快一点就会摔断胳膊和腿。
“这些我不知道。我只见过这一个。”张衣说。
“易续以前的邮箱、qq、skype、甚至msn,我都知道密码。虽然我没有登录过,难道他不怕我登录吗?登录了不怕我发现?”
我说完转身时突然看到落地玻璃窗上印出的自己,惨白茫然。
“他只有一个邮箱,一个qq号吗?”张恒礼说,”连我都知道他有两个手机,我猜其中一个是只跟某一个人联系的,因为那个人对他,独一无二。”
“那你们帮我……帮我找找这个独一无二的人。”我红着眼眶说。
“易续******……”张衣正准备开骂,被张恒礼打断了。
“尸骨未寒、尸骨未寒!”
张衣只好默不作声,双手交叉,站在那儿像一尊石像,反正她不同意帮我。
“姓张的,你的心太硬了!”我怒斥道。
张恒礼抓抓自己的胸:“挺软的啊!”
我瞪他一眼,他连忙拿出手机:“我帮你问钟沛,他要是不知道,就没人知道了。”
张恒礼拨通了钟沛的号。
“喂钟沛,叶惜佳在我旁边呢,她想问你知不知道易续女朋友的联系方式。她知道易续涉案的事了。她就是瞎操心,怕人家请的律师不干实事!哎,行行,我放外音了啊,你跟她说,她听得到。”
“叶惜佳。”
“钟沛,是我。”
“易续的那个女朋友吧,我虽然见过几次,但是没联系方式。律师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虽然跟那女孩不算太熟悉,也能肯定她是个情意实在的人,没什么好担心的,别人的家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我们帮不上忙,就别添乱了!”
“你们有没有其他同学认识她吗?”
“没有。连我都不认识,其他人怎么可能?这女孩是易续上班后在外面结识的,虽然带出来见过几次,可是谁会去要自己兄弟女人的联系方式啊?那不是找抽吗?”
我还有好多话,都堵在了嗓子眼,我喉咙一使劲,吞到肚子里去了。
张恒礼乖乖挂了电话,我瘫坐到沙发上去。
他抱了个抱枕坐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说:“惜佳啊,你为什么不能放弃呢?你什么都不做不了啊!一个蛤蟆四两力,你二两不到。”
我懒得跟他费唇舌:“不知道你说什么!”
”以前我们都不认识易续,那时我们三个相依为命也过得好好的啊,你就接受事实吧,我们回到以前,回到易续还没出现的时候,你有我有张衣,日子会过得跟从前一样好的,好吗?”
张衣也点着头,说:“对,我们回去,就当他没出现过!”
她这句话前所未有的温柔,却又前所未有的刺耳。
我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朋友。易续难道只是一个插曲吗?就像张恒礼的前女友们一样吗?我老了以后,身边的人只有张恒礼只有张衣,没有易续吗?这两个陪我长大的人才是我生命的主干吗?他们说要回去,易续的出现对他们来说真的没有意义吗?
“张恒礼,你说的‘过’,是指生存还是生活?”
“张衣,你愿意回去吗?”
我问他们,
“易续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们的日子,是好的吗?”
张衣的伯伯去世那年,我们16岁。
表面上活下来的张衣,却在心里成了半个僵尸。
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她是个说悄悄话的朋友。我们有共同的儿时的记忆,共同对于失去的伤痛,重逢后又共同成长,就算曾经失去联络的日子,通过你讲给我听我讲给你听,也能形成同步的记忆。
我们有一个只属于我们俩的小世界,连张恒礼都不被邀请进来家乡。我们会在张恒礼不在的时候跟踪长江流域抗洪救灾的新闻,看到房屋倒了、农田淹了,人们流离失所了,一遍一遍看到对方眼里的疼。
她会做一些噩梦,会在第二天告诉我梦里的每一个细节:她梦见自己抱着一棵树,洪水卷着泥沙像万千个子弹一样一齐向她扫射过来,她大喊大叫,可是没有一个人出现;她梦见她爸妈前一秒还在对着她笑,后一秒就倒在地上了,有人来把他们拖走,她上前去扑咬那些人,可是那是些不会疼的机器人,任凭她怎么想要抱住父母,他们还是被带走了;她梦见我们在以前的教室里写作业,她教我做题,突然房顶塌了,我被埋在乱堆里,她在外面能听到我的哭声,她用双手去挖那些石头和泥土,她越挖,我的声音却越远……
她还会突然地不开心,因为回忆突然就出现了。我就听着,陪着,开导着,经常听着说着我就先哭了。但我从来不主动把那些话题搬出来讨论,她所有的不幸都是从那场洪水冲垮我们的家乡开始,虽然我也有伤痛,也失去了生命中挚爱的一样东西,但是我会把她的感受放在我的前面,她提起时,我会认真听,会陪她回忆过去,痛骂经历。她不提起时,我就算也做了一个一个的噩梦,梦到了家乡,梦到了洪水,也只藏在心里,自己消化。因为我知道,刻意地提一次,就是多撕开她的伤疤一次。我那时已经开始懂得,关于伤痛,自己倾诉,是排解的好方式,只要对方是对的人。但是别人提起,便可能是把已有的伤疤再撕开一次,你疼她,就不该把她撕得血肉模糊。
这也是为什么我跟易续刚在一起的时候,就主动约定他不问关于我家乡的问题,我也不问关于他爸爸的问题。现在想来,我心里的伤,那几年积累得特别猛烈,没有哪一次不是痛,不是噩梦。
而我彻底地爱上易续,也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让我回想起家乡时的画面里带着香甜、带着阳光、带着笑的人。
当然,我从来不怪张衣,我们的友情比别的女孩之间的友情少了许多矫情、摩擦和猜疑,我们相互信任也相互依赖相互支持。哪怕也会因为张衣在外跟陌生人发生冲突而跟她生气,但其他任何情况下,我都给她忍让、爱惜和顺从。
好和不好,我都欣然接受,她对我,就是最重要的朋友。我更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永远都不可取代,她最沉重的那一部分忧愁,只能通过讲给我听的方式,由我来分担一半。
在面对张恒礼时,张衣成了一个坚强的守护者。从小学她第一次帮张恒礼签名,到初中张恒礼借书借练习册给她,再到张恒礼为了她接受那份遗嘱,他俩积累下了的万吨的情分。张恒礼不但把她伯伯银行里剩余的两万多都给了她,那套房子他也没要,当时连遗嘱都没拿走,他压根就没想过要一分钱。这样心善的、单纯的、没有一点贪念的张恒礼,对张衣来说,就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他也是那颗一直发着光芒的星星。
张恒礼浑身透露着一种勾引别人来欺负他的气质。他陪张衣在菜市场买个菜,别人就敢少他的秤。他俩去超市购个物,别人就敢插他的队。所以张衣为了他从菜市场跟人吵架吵到超市。他俩去坐公交车,有人就敢偷他钱包,张衣抓住人手臂就开始抡拳头,那人被她一拳就鼻血直流,她自己的小指还肿了。
那人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东西了,你他妈有病吧?”
张衣说:“我妈已经死了,我两只眼睛加**都看到了!”
说着又是几拳,一个快四十的男人被她打得鼻青脸肿,那男的也想还手,可是他的手早就被车上的人拉住了,我估计那男人心里也犯憷,张衣发起狠来,是豁出命的,他就想捞点钱,没想到碰到一个为要点钱能不要命的。
张恒礼特别贱,不但对张衣在外使用暴力的行为不阻止不劝说,还专门给她创造这种机会。他自己在外受了欺负,就去告状,让她给他报仇。
那年临近高考他被临班的一女孩搞到手了,紧接着就被女孩家长知道了,以为是张恒礼带坏女儿,一气之下当着全班的面甩了他一耳光。
他把脸上的手掌印用红色绘画笔勾勒出来去见张衣,张衣把女孩爸爸堵在路上,喷了一脸防狼喷雾,当场把人打出了鼻血。幸好围观群众以为是张衣被人非礼自卫,她才在众人的帮助下得以脱身。
我知道后痛骂他们,张恒礼还辩解说是别人用尽吃奶的力将嘴和鼻子送到张衣手掌下的。
这点上我对他们俩都很有意见。张衣的脾气这样像野草一样疯长,张恒礼还表扬她,说她是个非常有精神气的人,血条蓝条永远满格。
我觉得太不安全了,特别是跟人动手,万一碰上个亡命之徒呢?我宁愿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俩不客气,我们再赌气,也是安全的,而且我们也越来越懂得怎么样躲过她的火力点。比如我俩有个共同的臭毛病爱迟到,特别是上大学后,不到最后一分钟不出门,不迟到几分钟绝不到目的地。我俩会在她发火之前异口同声地埋怨路况,弄得她第一次听说市政府有意向要建地铁,就很开心,这么多年一直盼望地铁的建成。她盼望着哪天出去能准时地见着我们这两个瘪三。
那时他俩改编了一首诗:种田问佃户,织布问婢女,被甩问恒礼,发火问张衣。至于叶惜佳,存在感不足以写进那首诗。
在面对我和张恒礼之外的世界时,张衣不再散发一丝的善意。
她从来懒得助人为乐,看到老人跌倒绝对不扶,看到瞎子过马路她飞奔过斑马线,看到马路上有丢了的钱包她捡起来,钱拿走,钱包留给张恒礼,把张恒礼每次都吓得见了鬼似的把钱包扔得老远,不过有次确定是个名牌包,他拿去送他刚找到工作的堂哥了,我们一起送到他堂哥的公司楼下,他堂哥一把把钱包揽入怀,再把他也揽入怀,又亲又啃,看得我跟张衣差点没把两天前的早餐都吐出来。
张衣高中时在学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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